“你们……” 林书涯突然有些茫然无措起来,在他的印象中,仙佛永远是沉稳从容的模样,仿佛天下的一切尽在其掌握当中。
他还是首次在这些大自在菩萨的脸上,看到如此不堪的神情变化。
手握惊天撼地的伟力,又身怀不死不灭的神通,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林书涯突然有些不敢转回身去。
他无法理解,身后那个已经无人承认的镇南将军,曾经需要隐姓埋名逃遁才能保全性命的年轻人,现在为何能令仙佛齐齐噤声。
陷入死寂的金銮殿内。
四位高坐供台之上的大自在菩萨,此刻心中的惊骇完全不输于林书涯,他们惊悚的盯着那袭金簪玄裳身影,神思都恍惚起来。
就在两教清查天地,连一品巨擘都纷纷出动,不放过任何一片蛮荒之地,势必要捉拿此人归案的当下,这位仙庭钦犯,居然敢大摇大摆的踏入了皇城! 这无疑是自寻死路的举动。
但在对方找死之前,更让几位大自在菩萨在意的乃是他们自身的性命。
二品强者的底气,有极大部分都是来自于不死不灭。
可能让两教达成一致,共同追捕这位替三仙教立下汗马功劳的弟子,其原因不就是此人有可能身怀诡谲手段,可以抹杀寄托于天道中的果位和道果吗? 论法时那凶戾的一幕涌现上脑海。
大自在菩萨们好似化作了真正的泥塑,连指尖都不敢动弹分毫,直到额上渗出汗珠,背心湿透,心底的防线几欲崩溃,他们终于是颤抖着俯首,低声道: “我等参见玉虚寰宇真君。
” 当这话音在金銮殿中响起的刹那,文武百官全都身子一僵,林书涯脸色瞬间惨白,就连那高坐宝座之上的帝王,也是本能的朝着后面缩了缩,冕旒止不住的晃荡,略显几分狼狈。
众人或许不认识一个叫做沈仪的镇南将军,但自从那些消息从四洲之地传回来以后,几乎所有人都听过玉虚寰宇真君的尊讳。
因为牵引着整个神朝大势的所有事情,全都绕不过这一位的赫赫凶名。
就是此人一统了北洲群仙,压得东洲须弥山喘不过气来,更是亲手打破了真佛主持的论法,导致两教僵持不下,才有了仙庭宽恕人间的这一幕。
他们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一尊万仙之首,竟是如此的年轻。
“是你……” 林书涯脖颈上青筋暴起,在内心巨大的恐惧下,强迫着自己转过身来,瞳孔跳动着看向眼前的青年。
他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事情,又在转瞬间将这些消息串联了起来,终于是得到了一个令人心悸的答案。
当初对方在面见先皇以后,并非是远遁逃命,而是潜入了三仙教,以仙家的身份搅动风云,最后才换回了真佛亲临人间谈判的举动。
为何……从来没人跟自己说过这些事情。
先皇一直在防着他这位仙部之首? 林书涯看向了殿外的叶岚,他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这女人在人皇身旁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那抹心寒渐渐发酵到了最盛。
他为神朝贡献了毕生,可却被一直蒙在鼓里。
“既然你已经奉献了那么多,为何不能再牺牲一次?” 林书涯咬紧牙关,鼓足勇气去对视那双清澈漆黑的眸子,压低嗓音,发出嘶哑的质问。
对方做了那么多事情,所求的难道不是天下太平吗? 如今仙庭与神朝总算和解,目的已经达到了,眼看着就要国泰民安,这青年现在跳出来是要做什么…… 邀功请赏? 一个两教视之为眼中钉的存在,神朝若是认可此人的身份,岂不是又要重新站回仙庭的对立面上。
那对方先前打拼出来的一切,岂不就全都白费了。
“你为什么……不能为了这偌大的四洲……安静的去死?” 林书涯眼眸中布满血丝,竟是主动踏步,再靠近了青年些许。
他身后是整个人间,所以即便再怕,也半步不可退却! "……" 面对这两句质问,沈仪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他突然低笑出声。
初次在皇城相见时,沈仪便大约抿出了一些东西。
人皇,林书涯,还有自己,乃是三个身处于不同路上的人,互相看不顺眼,但无论走的是哪条路,目的都是想为了人间做些事情。
人与人之间,最难的莫过于求同存异,就譬如自己,便很难接受人皇献祭天下七成生灵的疯狂举动。
在结果出来前,沈仪也不敢妄断这位林大人的做法就是错的。
但现在,他突然释然了。
因为这三条路里,有一条是假的,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喊出来的口号罢了。
沈仪探出手掌,指尖触及林书涯疯狂抖动的脸皮,他认真的替这中年人抚平那夸张狰狞的表情,淡淡道:“原来只有我们想要赢,而你从头到尾只想当条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狗。
” 林书涯眼睁睁看着青年掠过自己朝前方走去。
他双目圆瞪,整个人僵硬的立在原地,几个呼吸后,这个清瘦中年突然疯了般的跳脚回头,再看向沈仪身影的眸光内,蕴着仿佛杀父之仇般的凶戾。
“此贼欲要毁了这天下————” 林书涯咆哮着朝那宝座拱手,嗓音尖锐刺耳:“请陛下将其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那群和尚靠不住,他们惧怕这位万仙之首,但神朝不怕,因为神朝后面站着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汇聚而起的伟力犹如倾天巨洪,轻易便可吞没此人! "……" 几位大自在菩萨,还有顾离和叶岚,近乎同一时间反应了过来。
如今确实没有一品巨擘坐镇皇城,可以对付沈仪这位登临二品顶峰的存在。
但类似的力量……皇城里面却是有的。
高坐在宝座上的新皇,虽登基时日尚短,身躯还没有得到皇气足够的蕴养,成为如他父皇般实打实堪比帝君的人皇。
但在那庭院酒池当中,存放着神朝历代积蓄下来的底蕴。
新皇可以调动其中三成,足以让一品巨擘都退避三舍! “给朕止步!” 男人高坐上方,整个身躯已经缩到了宝座最里面,背部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惊惧的盯着下方那道步步逼近的身影。
从两人刚才的对话,他大概也猜出了面前这年轻人的身份。
即便在神朝都需要臣服的仙庭中,对方也是位列顶端的那一批。
可那又如何。
自己才刚刚坐上这个位置不久,未能真正体验到皇气所带来的至高权柄,甚至在吞下菩提教道果以后,还可拥有永生不死的寿命。
这一切的美好,怎能被人毁去? “这是你逼朕的……” 男人猛地站起身子,犹如野兽般发出低吼。
他倏然抬起了右臂,宽大袖袍摆动间,那只虚握的手掌,仿佛能遮天蔽日! “请真君息怒,莫要触犯了皇威。
” 满朝文武噗通噗通的接连跪倒在地,异口同声的阻止着那道从容前行的玄裳身影。
林书涯屏住呼吸,努力睁大眼睛,他要亲眼看着这个敢于毁谤自己一颗救世之心的贼人,是如何被这人间皇气所镇压的。
四位大自在菩萨绷紧了心弦,同样不敢眨眼。
他们深知神朝底蕴的恐怖,能够让仙佛都垂涎欲滴,但沈仪曾经的骇人表现,却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亲眼看着其陨落,又如何敢安心。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沈仪前进的步伐却没有半分停歇,他就这么闲庭信步的登上了长阶。
预料中的浩瀚皇气并没有从酒池中跃起,干脆利落的将这位玉虚寰宇真君斩杀。
宝座前的男人保持着探掌的动作,却没能掀起任何异样,便显得有些滑稽。
直到沈仪走到了他的面前。
“不要,不要……你是朕的功臣……朕饶恕你的冒犯……你想要什么朕都赏给你!” 男人双腿发软,再次缩了回去,浑身瘫在龙椅上,崩溃的哀鸣起来。
沈仪随意瞥了眼手腕上温热的红玉,重新看向眼前的男人,轻轻摇头道:“但是朕不需要你的赏赐。
” 话音未落。
青年猛然抬起右腿,长靴干脆利落的踏在了宝座的椅背上。
伴随着咔嚓闷响,红白秽物在他的靴底和椅背间缓缓流淌而下,头颅破碎,冕旒化作了遍地的珠子滚落在地,从长阶上一路蹦蹦跳跳的洒入了这明亮堂皇的金銮殿。
无头的尸首慢悠悠的从龙椅上滑落,在上面留下了刺目的血痕。
沈仪随手将尸首抛下了长阶,整理了一下衣摆,然后在众人惶恐的注视下,他就这么坐了下去,一只脚踩在那奢华的椅子上,手掌慵懒的搭在膝盖间,不仅没有丝毫人皇威严,反而略带几分痞气。
他漠然的扫过下方。
那一道道惊愕的目光,在接触到沈仪的视线以后,竟是毫不犹豫的低了下去。
这样的情形,在神朝建立至今都是头一遭。
一个仙家修士,无所忌惮的踏入皇城,然后一脚碾碎了陛下的头颅……片刻间竟是给人恍如大梦的感觉。
"……" 顾离呆滞的看向上方,从看见沈仪时的惊喜担忧,渐渐变成了现在的迷茫。
她完全不知道沈大人要做什么,又是如何躲过皇气镇压的。
叶岚则是笔挺的立在原地,她才不会管那许多,只要沈仪来了,一切就该被对方所掌控,什么都不能例外! 殿中,林书涯突然打了个冷战。
眼前的一幕,无疑是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在这年轻人面前,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倚仗,为何都莫名变得不堪一击起来。
“下来。
” 沈仪将目光投向了上方,在他那双平静眼眸的注视下,四位大自在菩萨犹如鸡仔般瑟瑟发抖,竟是毫无异议的起身,然后来到了龙椅前方。
不知是谁领头,又或者是恐惧到了极点下的本能反应。
四个大和尚竟是接连膝盖一弯,陆陆续续的跪在了那袭玄裳衣袂之下。
他们惧这位年轻人,更甚过了畏惧那些一品巨擘。
毕竟谁能真的取走自己等人的性命,这群大自在菩萨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真君……真君饶命……” 其实这群大自在菩萨心中已经不再抱有什么生还的奢念。
毕竟沈仪在东洲时,对菩提教众下手有多狠,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但凡对方出手,剑下何曾留过活口。
“你们唤我什么?” 沈仪略微俯身,五指搭在了一颗锃光瓦亮的头颅上,强迫让其抬头直视自己。
几位大自在菩萨怔了瞬间,很快便是反应过来,立马改了口,嗓音颤抖道:“请陛下宽恕……” 这一幕无疑让满朝文武看傻了眼。
原来这些高不可攀的仙佛,亦有被吓破胆子的时候,而且这谄媚求饶的姿态,比之许多凡人还要不如。
同样的龙椅,只是换了个人坐,居然有如此大的差距。
“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 沈仪凑近和尚耳畔,泛着寒意的嗓音让几人身躯间的颤抖再次加剧。
几个大自在菩萨连连叩首。
见状,沈仪缓缓松开了手掌,随意挥袖,四道身躯如遭重击,全都似那破麻袋一般倒飞了出去,砰砰落地,狼狈的滚出了金銮殿。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有活命的机会。
几人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后,遮掩住眼中翻滚的怒火,怔怔的看向了宫殿身处那慵懒靠坐的青年。
沈仪斜靠在龙椅上,把玩着手掌,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淡淡道:“回去,摇人。
” 闻言,哪怕几位大自在菩萨已经在竭力按捺情绪,心间仍旧是涌起了强烈的屈辱。
哪怕是玉虚寰宇真君,又怎敢这般轻蔑两教! 他们大概猜出了对方想要的是什么……曾立下仙誓,一定要坐上仙帝之位的年轻人,被菩提教悍然压了下去。
此人现在趁着两教不备,强取了红尘人间,裹挟神朝,是要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想明白这一点后,几位大自在菩萨悻悻咬牙,抱头鼠窜的逃离了皇城。
而金銮殿中。
林书涯呆滞的看着这群菩萨离开,直至没了踪影。
他麻木的回过头来,直勾勾的盯着宝座上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猜出了一丝端倪,然后像是失了魂般嘎嘎嘎的疯癫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个该死的畜生,居然把神朝的根基,能牵引天下皇气的血脉,交给了一个外人。
“他不信我,却信了你,他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
” “合该神朝被外人夺走啊!” 林书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满眼泪花,跪在地上用力捶胸:“他不愿超脱,多的是人在觊觎他的超脱,你苦心积虑这么久,演了这么久的戏,终于是得逞了,林某佩服!林某佩服!” “林书涯————”清瘦中年高举双臂,如破锣般的嗓音中满是嘲弄讥讽,然后狠狠磕头:“参见仙帝!” 他这诡异癫狂的举动,让旁边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林书涯拜完以后,痴痴笑着抬起头来,重新看向了龙椅上的青年。
良久后,他的笑声渐渐微弱。
因为沈仪脸上没有丝毫异样,只是安静的的俯瞰着自己,宛如在看猴戏一般。
这样的目光,让林书涯脑海中回荡起了对方刚才对自己的评价。
一条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狗。
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满口猩红,对于一个自诩拯救苍生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侮辱。
林书涯用袖袍擦去嘴角的血渍,嘶哑道:“仙佛不可胜。
” 这是他的亲身经历,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 沈仪收回了目光。
一抹浑厚的劫力倏然落下,将林书涯死死的镇在了大殿中间,不能动弹,甚至不能闭眼,只能如那塑像般保持着睁大眼睛的模样。
沈仪闭眼假寐,重新斜躺回了龙椅上,清澈的嗓音回荡在大殿当中。
“你且,好生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