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寒冬,南边还要更冷些。
涧阳府的城墙略显斑驳,布满岁月的痕迹。
“你家宗主这是怎么了?” 凤曦等三位镇南将军,抬头看向城墙,有些疑惑的叫住了李清风。
从昨夜起,沈仪便是坐在了那里,安静的远眺着这片青天,白皙俊秀的脸庞上看不出喜怒。
在众人的印象里,对方永远都是一副匆忙的模样,奔走不定,连停下来歇一歇都罕见,更何况是这种心神飘忽的闲适模样。
看上去虽是好事,但就是有些太过反常了。
"……" 李清风照例给宗主送茶,只是在身后三人的注视下,他有些无奈的止住了回来的脚步,轻声道:“宗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随便看看。
” 沈仪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红玉。
此物没有气息荡漾,也没有雕刻的痕迹,只能配合着玉简中的内容才能大概猜出它到底有什么作用。
叶岚传来的消息里,其内容根本不像是一位人皇该说的话,反而更像是那种孤苦伶仃的老人。
沈仪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逃离南洲远赴皇城时的一幕。
那个犹如稚童般不着调的男人,炫耀般的朝自己展示那一池子的皇气。
当初所见,至今回想起来,哪怕沈仪已经坐拥仅次于帝君真佛的伟力,依旧会觉得震撼无比。
那是如何庞大的一股力量,仿佛一旦现世,就足以改天换地。
欠缺的只是需要有人去收拾两教的爪牙而已。
沈仪信了所见的一切,故而在前往北洲后,没有选择置身事外,而是拼了命的去搅动风云,寻求一丝变数。
他找到并抓住了那变数,成功拿到了人皇想要的一切。
但现在,这封玉简突然告诉沈仪,这抹力量确实很雄浑,但并没有达到那种一锤定音的程度。
欲要用它来隔绝整个天道,是需要慢工出细活的,唯有顺应大势,在两教自发内斗的过程中,人皇犹如见不得光的窃贼般,偷偷摸摸的将其笼罩整个天道巨兽。
你到底图什么啊? 当知晓了这一切后,沈仪突然有些恍惚起来。
对方大可以一早告诉自己,想要眼下的百姓活,和想要百姓往后有尊严的活,是完全不可能同时进行的两条路。
这男人有空让顾离过来送一块破桃酥,没空让她告诉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情? 沈仪呆坐了整整一晚,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早知道的话……他到底是选择无视人皇,继续做那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会像人皇当初交代的那样,到北洲寻个平平无奇的仙洞,想法子拜入门下,然后做个不理红尘的修士,直到神朝与仙庭分出胜负? 世上没有后悔药,万金难买重新来。
但人皇给了自己一次这样的机会。
“赏赐?” 沈仪盯着掌心的血玉。
以人皇的先见,自然能猜到自己现在正在被两教追捕。
若仙庭不容,天地间就再难有栖身之地,即便是往最好的情况想,那也是隐姓埋名一辈子。
当初对方让自己躲藏起来,先保住性命,待到分出胜负的那日,神朝赢了,自己是一品大将军,仙庭赢了,自己是真仙菩萨,两不得罪。
现在,人皇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血玉乃人皇精血所化,可调动漫天皇气,其中也包括了酒池里的那些。
这笔皇气,大概是世间唯一能护住自己这个“仙庭钦犯”的东西。
若是沈仪愿意,大可以将其收为己用,别说什么躲躲藏藏了,他甚至可以一跃成为与玉清教主和现世佛祖同等的存在……这个位置本该是那个男人的,只不过对方将其让了出来。
“你琢磨不明白的问题,就抛给我来?” 沈仪自嘲一笑,他曾经觉得人皇乃是枭雄,而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各有各的路要走。
但现在,对方撂挑子不干了。
能让人皇将这枚血玉送出来,对方当时面临着何等的处境已经不言而喻。
过了这么长时间,沈仪大概也再无机会见到对方,把这挑子给撂回去了。
“行吧,我来就我来。
” 沈仪慢悠悠的站起身子,玄裳在寒风中簌簌涌动。
他认真的将那枚血玉串在了手腕上,喃喃低语道:“你可别后悔。
”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张俊秀脸庞上已经只剩下了漠然。
"……" 李清风怔怔的注视着宗主。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抹莫名的熟悉,那个曾经在洪泽间,亲手葬送了所有北洪生灵的身影,隐隐约约的再次映入了他的瞳孔。
凤曦和严澜庭几位镇南将军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赶忙掠上城墙:“难道还没有结束?” 瞧着这架势,事情定然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结束了。
” 沈仪径直前踏一步,迈入了太虚当中。
羊明礼错愕抬头看去,盯着空荡荡的前方,敏锐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面对同样的问题,沈仪先前的回应是??应该结束了。
这次,少了一个“应该”。
…… 偌大的皇城渐渐恢复了平静。
顾离眼神涣散的呆坐在庭院外,那群真佛已经离开了神朝,听闻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譬如追捕那位一品以下无人能敌的仙庭钦犯。
留下的大自在菩萨们,也忙着帮朝廷整顿朝纲。
没有人再把守着这座微不足道的庭院,哪怕里面藏着足矣惊天动地的皇气。
因为调动这笔皇气的钥匙,已经被仙庭牢牢的掌控在了手里。
这柄钥匙如今身穿华服,高坐金銮殿内,受百官朝拜,被唤作人皇,它拜入了药王真佛座下,吞了果位道途,会毫无疑问的获得永生……直到对两教失去作用的那天。
世道好像渐渐变得祥和了起来。
就连顾离都没有丧命。
这便是仙佛们难以想象的自信,因为强大,所以宽容,他们可以饶恕一切,因为座下皆是蝼蚁,无人能撼动他们分毫。
但顾离还是不敢踏入这方庭院。
她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走到那酒池旁边,又该怎么告知先皇的亡魂,这神朝变成了什么样子。
“陛下宣见将军,还请将军随我等上朝。
” 两个和尚出现在了女人身后,一左一右的将瘫靠在庭院旁的顾离给硬生生架了起来。
红尘生灵对于大教不该是惊惧避让,而应是敬仰臣服,哪怕心不服……亦要口服! 这女人身为神朝将军,又怎能缺席朝会。
"……" 顾离目光呆滞,脚步踉跄,犹如行尸走肉般被拖在长街上,一路跌跌撞撞的入了那深宫。
金銮殿的灯火太过明亮,刺痛了她的眼睛。
满朝文武衣衫得体,整整齐齐的分列两旁,玉石铺就的长阶高处,男人头顶冕旒,威严端坐在那王座之上。
在男人身旁,林书涯换了一身新衫,温文尔雅的立在高处。
仙部已经无存,他自然也不再是什么仙部之首,而是神朝的帝师,兼掌向人间通传仙庭法旨之权。
而在王座的左右,还精心打造了奢美的供台,高耸而宽大,乃至于盖过了人皇。
青烟模糊了凡人的视线,菩萨端坐其间,注视着红尘的一举一动。
“请将军入列。
” 林书涯神情温和,言辞诚恳。
两个僧侣径直将顾离推进人群,并强迫对方站直。
而在王座之上,男人冷漠的注视着这一切,他曾经也坐在这个位置上许多年,但从未有感受过如此雄浑的力量。
仅仅才占了三成左右的皇气,便让他有种飘飘欲仙,双脚不沾凡尘之感。
他简直不敢去想,待到将这些力量尽数掌握的时候,自己到底该强悍到何种程度,更何况他还修了大法,即将拥有长生不死的寿元。
这滋味,父皇已经体验过太久太久,总算是轮到自己了。
冕旒微微晃动,男人小心翼翼的触摸着宝座的扶手,生怕稍稍用力,便会弄破了它,让自己发觉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林书涯同样很满意眼前的一幕。
在菩提教的帮助下,朝廷很快便稳定了局势,伴随着旨意传遍四洲,天下太平指日可待,所有的事情都在重归正轨,没有任何人敢提出异议。
而随着三仙教抽出身来,同样派遣仙家入凡,这种稳固还会更上一层楼。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请菩萨先行指示。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明媚的青天忽然黯淡了些许,仿佛正酝酿着狂风骤雨。
林书涯有些不悦的蹙了蹙眉尖。
如今神朝仙庭共治人间,按理来说,这天色变动也该归自己等人一并管了,在这种绝妙的时候,天公怎敢不做美?! 而与此同时。
藏身在皇城简陋处的叶岚,有些麻木的抬起头,当她看见那滚滚而来的黑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笼罩了整座皇城以后,眸中的绝望却在渐渐褪去。
她疯了似的冲出院落,追随着云巅朝着那深宫奔去。
靠着自身修为一路掀飞了各路把守,仿佛不要命般闯入了皇宫,气喘吁吁的停在了金銮殿之前。
而那些真正有修为的将军,亦或者是菩提教的僧侣们,则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闯进来。
帝师早已下令,巡捕此女,没想到今日竟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嗬。
” 林书涯同样注意到了叶岚的到来,不由冷笑一声,无需下令,便已经有坐拥皇气的将军朝她走了过去,欲要将其拿下。
“……”顾离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随即脸色骤变,当即便是想冲出人群拦在叶岚身前。
林书涯或许会不计前嫌的放过旁人,但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曾经和他争抢先皇信任的女人。
可惜顾离早就被剥夺了皇气,哪怕有些武艺傍身,也只不过是区区凡人而已,哪里又拦得住这些将军和僧侣。
“快走!”她只能发出一道沙哑嘶吼。
然而叶岚却是仿若未闻,仍旧直勾勾的盯着天幕,良久后,她突然收回目光,转身看向了身处宝座旁边的林书涯,干涸的嗓子微微滚动: “帝师??你的帝师,当到头了。
” 话音未落,满朝文武尽数色变。
谁不知晓,如今的林大人甚至都不能称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只在仙庭下面,却在整个红尘头顶! 林书涯眼里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杀机。
他当然不会在意一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在漫天仙佛的眼下,谁能动的了自己的位置? 谁敢动! “押了她,等候陛下发落。
”林书涯随意的挥了挥袖袍。
就在这时,那围拢起来的众人,却是全都愣在了原地。
偌大的金銮殿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颀长身影。
他安静的立在叶岚身前,金簪下的青丝整齐顺滑,一袭华美的玄裳更显贵气,唯有那张白皙的脸庞上,噙着几分令人不敢靠近的冷峻。
朝官们有些不敢妄动,毕竟来人像极了一位仙师,难道是三仙教派来的仙官? “林师??”宝座上的男人已经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局势,只能疑惑的侧眸。
林书涯眼瞳紧缩如针,哪怕青年换了一副打扮,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
这是那个挽救了南洲,却无视了自己邀约的狂妄小辈。
此子不是躲避南须弥追杀,前往外地逃命去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但此刻局势早就不同。
四洲无需再用人镇守,而自己也不再是曾经那个需要趁着夜色,腆着脸拦下对方谈话的仙部之首了。
“谁允许你入宫的?” 林书涯不急不缓的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走下长阶。
从前神朝与仙庭对峙的时候,此人是镇南将军,但现在身处这人神共治的人间,对方便是肆意破坏仙凡盟约的罪人。
此人当初面见先皇,知晓那些事情的,而且尚有出言机会的,只剩下了自己。
那就也代表着,林某说你是什么,你便是什么。
“惊扰了仙佛,你担当的起吗?” 林书涯此刻全然无所畏惧,嗓音沉静,别的不说,光自己身后的供台上,便有整整四位大自在菩萨坐镇。
而对方即便有些本事,也不过是个三品的镇南将军罢了,弹指即可镇压的东西,翻得起什么浪子。
“你好像很怕仙佛?” 在众人狐疑的注视下,沈仪缓步走到了林书涯的面前,他略微垂眸,唇角轻轻扬起,温声道:“来,叫他们喘个气,给我听听。
” 当两人距离如此之近的时候,林书涯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冷意袭上心头,让他指尖微微抖了两下。
更更让他感到恐惧的,乃是身后诡异的寂静。
林书涯有些僵硬的回头看去。
只见高高的供台上,青烟徐徐飘散,而那四位大自在菩萨,此刻全都满脸惊惧,脸皮痉挛抽搐,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浑身僵硬如木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