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则好消息,翟老退烧了。
“老师,外头凉,您再披件衣裳。”
“郑华,辛苦你们了。”
翟老心里有愧,人,是他带出来的,出了意外,这责就得他来背,可他却偏偏在最紧要的关头病倒了。
好在,这次恢复得很快。
站在二楼阳台上,清晨山间的空气,被大雨一连清洗了多日,这会儿吸入肺中,凉丝丝的,头脑也随之清醒了几分。
“老师,不管怎样,您都不能倒下,我们……可都指望着您呢。”
“我老了,你们也不再是孩子了,是老师耽搁了你们,老师比不上那位罗工。”
罗廷锐比翟老年轻很多,算是后起之秀,可现如今,他那边的发展反而更好,尤其是他带出来的能够独当一面的学生,更多。
“那边可辛苦了,简直不把人当人用,老师您是心疼我们。”
“玉不琢不成器,终究是我做得不够好,没给你们足够的锻炼机会。”
“那也得是玉,也就老师您不嫌弃我这块笨石头。”
传统的师徒关系,远胜过父子,此时这里就他们二人在讲话,倒也不用扯些虚的,都是真情实意。
在郑华的搀扶下,翟老来到楼下。
两具遗体已被送了回来,长凳拼接为床,铺着草席,盖着白布。
翟老伸手抓住主人家的手,歉然道:
“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谁也不愿意出这种事,再说了,惜死不惜生,这点方便还是要行的。”
“谢谢,谢谢。”
翟老走到草席前,伸手揭开白布,看过两位弟子的遗容,随即将白布放回,闭上眼,眼角有晶莹润出。
“老师,钱莹和吴澜……”
“镇上可以停么。”
‘镇上……’
赵毅这时走出来,主动接话道:“镇子太小,就一个诊所,县里的医院才有太平间。”
翟老对赵毅笑着点点头,然后对郑华道:“那就把他们先安置到县医院吧,过阵子请他们父母过来,看最后一眼……我到时候也得在旁边跟着,给人家父母当面赔个不是。”
大夏天,尸体的长途运输很不方便,眼下欠缺这种客观条件,再者,公家单位的搞遗体运送回乡确实不宜,基本都是火化后将骨灰带回家安葬。
“好的,老师,等那边路通了,我就马上安排车。”
赵毅再次开口道:“我刚从省道那儿回来,看见上头的车已经在动了,估计中午就能恢复通行,也不用再找车了,我那卡车不是现成的么,中午我就把他们送县医院去。”
翟老:“那真是麻烦你了。”
赵毅:“应该的,应该的。”
翟老:“郑华,你陪着一起去,安排好。”
郑华:“放心吧,老师。”
翟老在旁边坐下,手里捧着茶杯,旁边就是两位逝去弟子的遗体。
赵毅又一次凑过来,说道:“老先生,我昨儿凌晨醒来,用老家秘方熬了些药,您也来一碗吧。”
“药?”
“就是寻常补气血的,我那个倒霉弟弟,自幼容易生病,可难养活,所以我会时不时熬些药来给他喝喝,还真有效。”
“不必了,这多……”
“反正熬得多,他也喝不下,您要是信得过我,就来一碗,放心,药性温和,不是什么大补的,再说了,名贵的药材,咱也用不起。”
“小赵啊,你这就太自谦了。”
这年头,大车司机收入可不低,而且翟老也看出来了,赵毅身上可丝毫没钱磨子压手的样子。
“那你呢?”
“对对对,还有我自个儿呢,我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也得存钱,保不齐以后我还不止娶一个呢。”
“呵呵呵。”
翟老和旁边的郑华都笑了,算是暂时冲淡了悲伤。
赵毅从主家厨房里端出两碗药,一碗给翟老,一碗给郑华。
他没说假话,是真特意提前熬的。
翟老凑近药汤,闻了闻,然后对着嘴,开喝。
郑华想劝阻,可见老师这样子,自己也不再犹豫,喝了一碗。
不仅不苦,入口回甘,喝下去后还沁人心脾。
“真是太谢谢你了,小赵。”
“哪儿的话,真是哪儿的话,出门在外的讨生活,就靠搭把手相互扶持,再说了,也不知怎么的,第一眼瞧见您后,就对您感到亲近,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起初,听姓李的说起关于翟老的特殊感觉时,赵毅还只是猜测。
那晚给老人家施针救治,听到老人家那梦呓,赵毅只觉得脑袋轰轰。
虽然很不可思议,更匪夷所思,可都到这一步了,甭管最后具体是个什么情况,马屁提前拍起来,准没错,有屁无患。
翟老:“是啊,缘分,缘分呐。”
赵毅见火候差不多了,就故意道:“你看,我和我弟弟爹妈走得早,这辈子也没个依靠,有时候夜里想起已走的爹娘,才觉得都模糊了他们的模样……”
翟老:“那这样吧,我和你弟弟结个干亲吧。”
赵毅:“……”
他妈的,是我想和你认啊,和那姓李的有半毛钱关系?
他又不能开卡车送尸体,也没凌晨起来熬药,这几天,你的身体全是我每晚偷偷过来给你治疗调理,他姓李的除了第一晚来了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屋里睡大觉!
翟老见赵毅不语,就说道:“我年纪大了,过不了几年就退了,但你那弟弟,真的是块读书的料,跟你跑车着实辛苦,得好好培养才行,不然就可惜了。”
除了父母长辈会对自家小孩有滤镜外,外人,尤其是做过老师的,对孩子的智商其实有着极为敏锐的观察。
尤其是,翟老曾亲自与那少年下过棋,切身感受过那孩子的心算能力。
赵毅:“您说得对,就按您的意思办,说到底,是我们高攀您了。”
唉,怎么什么好事都落到那姓李的头上了?
最可气的是,赵毅清楚,姓李的还真懒得去和这老人攀干亲或者以后当老人的学生。
事实上,姓李的早就是那位的实际传承者了。
真正迫切需要这份特殊关系的,是他赵毅,他得靠这份新建立起来的情谊,去对冲掉那对狗懒子。
整个上午,赵毅都在旁边陪着,想再串串话,他对人心的洞察能力远超谭文彬,缺点在于他就是看得太准确了,反而失了谭文彬的那种共情。
可惜,翟老没太多说话的心思了,只是坐在那里,发着呆。
临近中午,赵毅与郑华等人一起将遗体搬上卡车,然后开车走回头路,去了就近的县里。
李追远在这时下了楼,他是故意给赵毅腾出的机会,而且,他本意也不愿意与翟老有过多交流,人家真要问起你小学考试成绩,那就没办法圆了。
不过,特殊的关照与偏爱,是货真价实的。
哪怕少年尽量避着老人,可也架不住老人要主动找他。
“小远,来,到爷爷这里来。”
李追远走了过去,坐下,被老人握住手。
李追远姓李,赵毅姓赵,这名字介绍一开始在第一顿饭拼桌时就没做隐藏。
哥俩姓氏不同,赵毅也给出了解释,说他爸是入赘,第一个孩子跟妈姓,第二个跟爸姓。
反正在编排自己父母的这件事上,赵毅向来无压力,谭文彬更是曾撞见过赵毅在自己父母名字上画叉叉。
一般在这时候,贴心懂事的孩子该出声安慰的,童言不仅能无忌,还能更暖心。
可李追远只是坐着,没主动说话。
翟老发出一声叹息:‘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年轻的可贵,年纪轻轻的就走了,实在是太可惜了,人生路上还有很多风景,他们还没来得及看。”
李追远点了点头。
翟老:“年轻时,我也很怕死,等到我年纪越来越大后,我发现……”
说到这里,翟老顿了顿,侧过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少年,示意他接下去。
难得的天气放晴,屋主人他们都出去忙活田里的事儿了,翟老的其他学生们也都跟坐卡车去给师弟师妹送行。
屋子一楼厅堂里,这会儿只有李追远与老人。
而这问话的方式,让李追远察觉到,那种特殊的感觉,又一次来临。
接下来,与自己对话的是这个老人,却又不是真正的他。
少年接话道:“更怕死了。”
“呵呵呵。”翟老笑着点点头,“是啊,年轻时的怕死,只是单纯的怕,其实并不懂死亡是什么,觉得距离自己很远。
就像翻看一本有趣的故事,刚开篇时,察觉底下还有这么厚,心里就很踏实。
可越往后看,上面变得越来越厚,下面变得越来越薄,中间有事间断,等忙完了再拿起书去找寻上次读到的地方时,都用不着正着翻了,从后头倒着找更容易。
越是到这时候,就会有越多的不舍和遗憾。”
“翟爷爷,您的意思是,活得越久,遗憾就越多?”
“嗯。”
“那如果继续活下去,生命里,不就堆满了遗憾?”
翟老怔住了。
李追远继续道:“老师教过我们,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如果周围都是遗憾,那遗憾,就不再是遗憾了,也不值得遗憾。”
翟老沉默,似在不断品味着这句话。
在李追远眼里,翟老先前的感慨,是在抒发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再继续投身入建设事业之中,甚至可能没办法看到梦中希冀的那个场景出现。
同时,还有另一层意思,这何尝……不是为自己长生所找的一个理由。
良久,翟老伸手抚摸少年的头,缓缓道:“少年不识愁滋味。”
说完后,翟老就闭上了眼,像是要结束这段“特殊的对话”。
李追远则趁着这股感觉还没彻底消散,抓紧开口道:
“能努力做成的事,就不要想着拖给下一代;可人力有穷时,难免力有不逮,相信后人的智慧,有时不是推卸责任,而是对自己的一种释然与对未来的祝愿。”
薛亮亮以前最喜欢说的就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他还说,这世上最大的勇气,就是你明知道自己不是能看见结果的那一代,却也依旧在为了后代人能看见,埋头继续努力。
这是对翟老的宽慰。
一样的,也是对那位的宽慰,在这里,李追远取巧了。
赵毅怕那位怕得要死,得为自个儿和阖族求活,李追远也得为自己这一浪争取更好的局面。
阴萌因血脉问题的突然爆发,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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