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万里焚海,在整个文明盆地的外在嵌显,也不过三千里地。
从高空俯瞰,像群山之中的一枚血红之眼。
空间的意义是相对的。
就像广阔无边的南斗世界,只不过是现世一个已经消亡的宗门的秘境。
陆霜河踏出焚海,天空仍不广阔。
无非是飞火换做了流云,无非是呐喊换做了风声。
七杀真人从来不在意风景,但在这样的时刻独行,他的锋芒无法抑制。天空一只赤鹄飞过,便直挺挺地坠落。
今日飞鸟无声息。漫天碎羽,数点飞血,浅妆长空。
陆霜河敏锐地抬起头来,在其中一滴血珠的漾影中,看到了一抹青翠———那是棋盘世界尚未褪尽的竹色。
不曾意会,而今偶逢!
抬眸即抬剑。
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剑光也抵达了。极致冷酷的剑光,清楚雕刻出一个美得厌世的女人,剥显其身姿,将其隐于云翳的容颜,留在此方天地里。
这是一次双方都不曾预见的相遇,在焚海战场之外,夜轮山的边缘。
鹏言蹊一巴掌握碎剑光,确实是让陆霜河受了重伤,不然也不至于无法抑制自身的锋芒,无端杀死一万只路过的亦鹄。
平等国的“良时第一”,是毋庸置疑的强大真人。而若是考虑到平等国成员都有另一层隐藏身份……在生死交汇的那一刻,其真实实力必然远超【赵子】这个身份的表现。
伤时遇强手,本该大路朝天。
但这正是他出剑的理由。
陆霜河没有一句话,不标榜自己的志向,也不谴责平等国的行为,他本也不在意那些。除了【朝闻道】出鞘的那一声铿锵,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然而剑光一泓如秋水,只映离人,只照生死!
赵子才与卢野告别没多久,还在危机四伏的天狱世界隐迹而走————昭王善隐,平等国有谁都查不出来的身份,甚至也在文明盆地建了一座城,她的目的地正在那里。
此刻她在剑光中照见自己,依稀曾经对镜时。
仿佛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梳妆的心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
镜中的女人并不陌生,当年制作这张脸的时候,本就诞生于她的心情。
这一刻她才有淡淡的惊觉———好强的一剑。
何能思往事?便如已知死。
一剑秋离也。
赵子左手五指渐绽,以生花印竖于身前。右手作势揽雀尾,将玉烟斗奉于身后,便似是捧起了一个香炉。
袅袅青烟是敬神香。
她也不说话,早已厌倦于言语。
然而万物有灵,其势刚起,便有风声、树声、鸟啼、虫鸣……惊蛰醒世。
今时为良时,万物有灵而登神!
在她飘扬的长发之后,一颗颗的棋子飞起来,自泛天光、辉耀世间,仿佛一尊尊无面的神像。
很少有人知道,在平等国内部,改换容颜的工作,除了昭王之外,她也是主力。昭王创造因果清白的身份,她制作天衣无缝的脸。
如今最厌世的人,是曾经最觉生命可贵的人!
以极致的生机,对抗这肃杀的一剑。
剑来天地潇潇,印出万灵登神。
所有要被这一剑剥离的,都要赠还持剑者相等的因果,等重的“灵”。
以这同等于生命的重,压住剑锋!
陆霜河单手举剑在前,只是轻轻地一抖,便已卸山卸海,卸掉了包袱……而后横剑!
喧嚣世界竟死寂!
此刻云开、天裂、气荡尽,天地之间只有一道横。
这绝对冷酷的一剑,只在问一个问题————
来者登顶否?
平等国的赵子也好,赵子这个身份下更强的存在也好,举凡洞真,无当此剑。
绝巅之下受剑皆死!
强如赵子,也在此剑之前动容。
空中一颗颗圆润如珠石、泛光如神像的棋子,尽都裂成平等的截面。
正在展开的棋盘世界,一边展开一边撕裂!
这是开天的一剑。
其实传说也不重要。那只是最强之剑路的附赠品。
赵子厌世的美眸,骤然也裂开一隙。
泪液和血液飘飞成雾,织作面纱。
就透过这雾纱,她看到自己手上捏着的玉烟斗,在烟嘴的部分,骤然裂分。
耳边也听得恰时的裂响。
这是卢公享送她的礼物!
劝她戒烟劝了很久,实在劝不动了,便亲手打磨了这支可以过滤绝大部分毒素、还能净养灵气的玉烟斗,还特意伪装身份、戴上面具,托了一个行脚商人转卖给她。
那商人把着宝物谁也不卖,只在她路过时大声夸耀,论价的时候也非常干脆,好像生怕她不买,还折本送了好几斤上好的烟丝……
实在拙劣。
可那种笨拙和小心翼翼,让她回忆了很多年月。
或许应该惊怒的。
但已对这个世界生不出什么情绪。
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那些事情似乎又都不那么重要。
一直惯性地去做一些事情,“向景国复仇”,与其说是一种仇恨,倒更像是一种习惯。
算了……
她攥紧的手,慢慢散开。
可是血洎雾纱就在这刻轻扬,一只憨态可掬的虎头面具,缓缓飘落在风中。面具飘如秋叶,虎头竟似对人笑。
而后是一缕红发,一只老农般 粗
那深刻的岂是斑驳皱壑,分明艰苦的人生。那黑色的岂是泥垢,是这一路所承的前因。
不去构想完美无缺的自己,真实有缺憾的人生,才是他真正立足绝巅的力量。
惊世一掌,五指翻天。
这一掌托住了开天的剑锋,反手一捞,弥合裂世,拿住了断裂的玉烟斗。
依稀好风景,一梦在今宵。
梦醒了,平等国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
一卷白发垂下来,披在他的肩,陆霜河的剑也垂下,垂在他的身侧。
虎口有裂血,沿着掌缘、指隙、沿着剑柄漫延。
但他面无表情。
剑撞绝巅,难免自伤肺腑。
可一路前行,岂不披霜。
“咳咳咳!”
陆霜河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便将咳声平静地咽下去。
将鲜血暂抹去,将长剑重新背负。他看了看天空的金阳,找了个方向便继续走。
他刚刚差点杀死平等国的赵子,再一次遇到绝巅强者的阻拦,也说不定撑不到钟璟觉机赶来……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事情。
全盛状态,一剑击败妖族天榜第一的“隳”。
重伤状态,两剑击败平等国良时第一的赵子。
他是毫无疑问的诸天万界最强真人了,但在历史的尺度里,仍有不可及之高处————便如这枚金阳。
他想。刚才这一剑,还可以做得更好。
他只是在想……还能怎么往前呢?
……
……
天光暗而复明,霜风去而复卷。
阴冷的山窟中,有一团篝火,哔剥作响。
赵子正打坐调息,手上抓着已经裂开的玉烟斗。既然还活着,这便是唯一的不可失去。
对面坐着孙寅。
红发簪成道髻,有额发一缕垂落,垂在那张虎头面具上。
火光跳跃在虎头面具上,照出那一道浅浅的剑痕。
孙寅用食指在面具上轻轻抹过,一抹便消失。
这张喜庆的旧面具,依然完好无损。
“啧。 ”
孙寅幽幽开口:“这个白头发的很了不起啊,他在洞真境的杀力,已经超越当世所有,应该仅次于那一年的姜望。 ”
赵子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将烟斗攥住,调息片刻后,睁开眼睛:“没想到是你过来。”
孙寅便笑了:“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他用一根潮湿的树枝,拨了拨恹恹的火:“我跟神侠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卫国那件事情,我的确要阻止他————”
他抬起头来,火光跳跃中,喜庆的虎头面具,忽笑忽威:“但不是没能阻止么?”
冯申提供了卫国所有超凡的具体情报,神侠亲自出手扫除超凡,赵子冷眼旁观,当时也去了卫国的孙寅……直接对神侠出手。
当然他反手就被神侠镇压。
“以前的神侠不好说,那段时间的神侠……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意外。”赵子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按碎时空的那一掌,已经把你杀了。”
孙寅的声音还带笑:“只是轰断了我几根肋骨,搅碎了我的些许道则,把我打进时空裂隙,说是让我清醒一下。”
“他多少还是有点尊重同道人。”赵子说。
“还好他死了。”孙寅将手里的树枝反手拄在地上,就像剑客定住他的剑,声音有一刻的冷:“我最讨厌有人让我清醒。”
潮湿树枝竖如剑,剑气所割开的地裂,瞬间在山窟结成了阵纹。
整座山窟在无声地沉陷,就此将他们一路行来所有的因果,都彻底地隔绝。
当初在野王城,掌惊天下的游惊龙,对伐卫主帅殷孝恒提建议,说“既以兵威,何必刑恶。”
殷孝恒没有直接回应他,只对左右说了句————“让咱们的黄河魁首清醒一下。”
然后游惊龙就被押着去看了半个时辰的屠杀,最后接到军令,他被任命为“净业都统”,职责是……净化野王城之业力。
殷孝恒是灭绝野王城的屠夫。
他是屠夫手里的那把刀。
每一次他不清醒的时候,就会想起刀上的滴血。
神侠怎么敢那样说话,激他的恨心?
赵子已经回过气来,剩下的伤,她自己可以慢慢治。
用双手捧出一团白色的火,裹住玉烟斗的碎片,开始小心翼翼地修复。她漫不经心地道:“现在的十二护道人里,王未不会争,其他人没法跟你争,你大可以往上一步,提那柄神侠的剑————往后不会再有人让你清醒了。”
孙寅将粗糙的双手放在火上烤:“我还差得远。”
“也是。”赵子随口道:“以你的性子,就算真的走到那一步,也不愿意提神侠的剑,该有自己的名———你若成为平等国新的首领,孙寅这名字便要留给别人。你想叫什么?”
问名即问道。
譬如圣公之求“公”,神侠求“义”, 昭王求“理”。
孙寅只是哂笑一声:“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我操什么心呢?”
他看着自己的手,笼住火,却逃了火光,总是要抓住更多,总是两手空空。
他忽然问:“卢野会是下一个时代主角吗?”
“你们中央帝国出身的人,说话的方式总是这么委婉吗?”
赵子专注地雕琢着自己的玉烟斗,目不转瞬:“无须试探。我确实是去找了卢野,告知了他的身世——因为他自己也快查到。”
“卢野也的确可以算是卢公享的孩子。是他在野王城里救下的遗孤。”
“至于你说的时代主角————”
她终于修好了自己的烟斗,慢慢地握灭了白色的火:“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成为时代主角,我只知道,若是我能够确定地知道他是什么样子,若是他会在我的意想之中生长……他就不够成为主角。”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似乎让人感受到,比骤雨还要潮湿的低落:“无能无力的我,想象不出改天换地的人。”
孙寅轻轻地笑了笑:“时代主角一定要超越想象,不同于过往的任何一个吗?”
这笑声有几分苦涩。
当年黄河夺魁,也曾号称“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彼时彼刻,又何尝不是以时代主角自视呢?
总以为一切都触手可及,总以为想做的都能够做到。
可是光阴终究流走了。
“其实不必讨论什么主角的问题。”
“我曾经也觉得这个世界无限美好,后来我觉得我的师兄可以改变世界。事实证明那都天真。”
“人长大了,就明白自己改变不了什么。”
赵子站起身来:“谢谢你救我。”
“你说得对,陆霜河真的非常了不起,他在做不可能的事情————要是你不来,我死得也太草率。”
她发出莫名的笑:“这算什么?平等国的良时第一,自诩护道人的大魔头,死得像一条路边的野狗,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偶遇?”
“大千世界,不就妙在偶逢吗?”孙寅说:“若是一切都在意想里,那也太过无趣。”
赵子还是笑,只是笑着往外走:“曾经我是一个害怕变化的人,真想一切都在意想里。”
“其实你何须我救?”孙寅没有笑:“只要你解开自己的脉锁,释放你的绝巅力量。陆霜河再强,毕竟没有越过那一阶,没可能伤到你。”
赵子往山窟外走,并不回头。
“上官萼华刚刚登顶绝巅,亓官真那个老头子高兴得摆了几十桌药酒,傅东叙还特意来饮了一杯。赵子若是恰好展现绝巅的力量,跟自曝其名也没有什么差别了,身份一旦暴露,谁也保不了我————早死晚死都是一样,我提前死,少走一些弯路。”
“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一些……但你就这么说出自己的名字,合适吗?”孙寅慢慢地说:“即使是在组织内部,告知对方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也是大忌。”
“你救了我,我总该展现一点诚意。神侠该死就死,‘义’字我们还是可以保留一些。”赵子语气随意:“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也救你。”
她没有说她已经让卢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没有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死,乃至仁心馆的存亡,放在卢野的念动之间。
她只是说谢谢。
孙寅也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分开双手,看着眼前跳跃的篝火:“如果真的死了呢?”
赵子没有说话。就这样走出了这座无名洞窟。
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回答。
离开枕戈城并不为难。
除了各大势力的驻军,以及来妖界服役的神临修士,一般修士在妖界战场都是来去自愿。
何况文永在冀山战场已经厮杀七年,多少是有些情面可以讲的———比如他送给军需官的两颗道元石,就被义正辞严地推了回来。说什么你我老熟人,岂能要你孝敬。
当然,最后他用五颗道元石,买了一张老熟人手绘的破地图。说是天狱世界战略级地图,画上却只有文明盆地,甚至文明盆地也画得不具体,字写得还丑。
记账真君忙着骂斗小儿卑鄙无耻、手段龌龊,又骂天气不好,身体不适,以及地形不熟,倒也没来得及追究两个逃之夭夭的小喽啰。
冀山战场在文明盆地正北方,玄龛关在东南方,便是走最近的路,也要斜穿半个文明盆地,路途遥远。
文永和穆青槐想着一路增长见闻,顺便挣些功勋,补充行囊,也算是以剑益行。便决定沿着文明盆地的边界走……这是一场艰难的长旅,文永希望自己抵达玄龛关的时候,已经做好登神的准备。
整个文明盆地,大体是个不甚规则的圆。从冀山战场走到鸫山战场的半弧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战场————其中最关键的当然是【愁龙渡】,在声名上紧随其后的,便是武南战场。
武南战场其实不是一个很大的战场,虽则曾经也有绝巅云集大乱斗,打得天崩地裂像是两族最终决战……在武安逃归、大战平息后,它还是回到了它应有的战略定位。
充其量只是一个中型战场,远及不上“两水三关四山”。
之所以声名赫赫,无非是坐落于此的武安城。城不在高,因人而名。
很多人来妖界,都会特意到此一游,来瞻仰当初大齐武安侯从妖族腹地归来的神迹,俨如朝圣一般一一其以神临之修为,转战妖界数万里,成功回归文明盆地。那般壮举往前不曾发生,如今也无人复刻。
荡魔天君那一次带回来的神霄情报,更是直接推动了现世剧变,也是这十年诸天大练兵的直接原因。
越是靠近神霄战争,越能体现当年那份情报的关键。
他的确影响了世界。不止在今天。
燹海战场在文明盆地的西北方,文永和穆青槐离开冀山战场后,却是折路东行。相比有人接送的卢野,他们不免显得步履蹒跚。
“格老子的……”穆青槐骂骂咧咧:“前几天在太虚幻境,差点被人骗了。有个人拿了一份上古人皇的诏令,说是上古人皇当年留下了后手,已经在天外复苏,准备归来领导神霄战争。现在给他三十个太虚环钱,将来就能获封伐妖大将军。”
文永操纵着至暗神龛在心脏休眠,笑道:“这种只骗真傻子的伎俩,还能哄到你?”
穆青槐叹了口气:“不是,他手上那份上古人皇的诏令是真的,我想着去捡个漏……”
“人皇诏令?”文永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唬鬼呢!?”
穆青槐‘唉’了一声:“当然不是真的人皇诏令,不过确实是漏出了几个上古文字,我怀疑是那个时代跟人皇有关的功法……那人不识货,不知在哪里捡到了,把它当人皇诏令来骗人。我想着花点小钱,把它骗过来。”
文永抚掌而赞:“这骗子有门道啊!明面上的骗局用来骗真傻子,暗藏着的骗局用来骗聪明人。”
“要不怎么说你们读书人坏呢?”穆青槐一拍大腿:“心意这就通上了!”
文永乜他一眼,没有跟他计较:“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穆青槐耷拉着眉:“我没发现。在交易之前,那骗子被五刑塔的人抓了,他骗得太多——好家伙,三百多个修士去了五刑塔告状,涉案金额已经达到了三万钱!”
“不是一个人只骗三十个太虚环钱吗?”文永讶道。
穆青槐幽幽道:“有更多人不好意思声张,当然也有一些……也是看上了人皇诏令。”
文永忍着没笑:“那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我受到了侮辱!”穆青槐咬牙切齿:“那个骗子竟然还没开脉,就是个普通人!容国乡里的农夫,在太虚幻境里开了眼界了,学着画了几个古字……就把这些个超凡者骗得团团转。”
文永先是大笑,继而叹息:“可见有些人能够超凡,并不因为他真的更聪明。他只是更有机会。”
穆青槐愣了一下,也敛住心情:“上届黄河之会……确实是改变了太多事情!”
上届黄河之会盛况空前,主持大会的太虚阁大赚特赚。
不仅高价重演赛事留影,还将比赛期间备战室的留影,结集售出,说是为了让观众“了解参赛天骄更真实的一面”。
此外还有什么参赛天骄的纪念人偶,什么一个云钱积一分、积分最高选手可登顶的“璨星大道”……搞得是如火如荼。
惜花真君黄舍利,都被私下称作“赚钱花君”。
很多人都有微词……一场黄河之会,到底赚多少是个够?
但到了今天,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消失了。
因为这届黄河之会赚的每一个铜钱,用在了什么地方,只要不是故意装瞎的人,都能看得到——
黄河之会后,依托于太虚角楼的太虚义学,如雨后春笋,在现世各地林立。
价钱已经十分公道的太虚角楼,再一次下调入境费用,只需一贯铜钱,就能在太虚幻境里待一个时辰(以云国铜钱为基础)。
这已是普通人咬咬牙就能承受的价格。
现今在太虚幻境里行走的凡人,已经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超凡修士的数量!
放在以前,凡人在修士老爷面前,也就比蚂蚁强上一点。哪有现在这样一群超凡修士被普通人骗得团团转的事情?
自古以来,现世人族都很重视普通人的力量,也一直有各种各样的发扬。
于国为“势”,于宗为“气”。
但太虚幻境又是一次新的喷薄。
当无数凡人的力量,在太虚幻境里体现,可以看到种种奇思妙想的迸发,他们用凡人的方法解决超凡难题,用凡人的智慧踏足超凡台阶!
太虚卷轴每时每刻完成的任务之巨,超乎过往想象。所喷薄的资源,塑造的繁荣……几如远古巨鲸的吞吐,深刻地影响了现世。
就在去年,第一座立足于妖界的太虚角楼,已经在燧明城建立!
征伐于妖界的人族战士,从此也可以在太虚幻境里修行和放松……当然也可以上当受骗。
“再过四年,又是黄河之会。”穆青槐叙说着他平凡的感慨:“也不知下一届是谁来主持……希望是西极真君吧,他端毅稳重,靠得住。”
“会是谁来主持,我也不知————”文永摇了摇头:“但一定不会再是太虚阁里的人了。”
当初荡魔天君在观河台上宣布退出太虚阁,将放还权力作为一种诚意的体现,以此获取诸方势力对黄河改革的支持。
这届黄河之会当然算得上是成功。但他在台上提及让水族列席太虚阁的事情,并没有得到通过……诸方势力的代表,也并没有挤进第二个人。太虚阁里荡魔天君曾经坐住的那个席位,一直空悬到现在。
五年前是争得最凶的时候,诸方齐聚太虚山,差点就打起来。黎国推举谢哀,魏国推举燕少飞,须弥山推举普恩禅师,书山推举照无颜,剑阁也抬了一手宁霜容……不过最后都未如愿。
哪家霸国都占不了第二席,剩下的哪家势力,也都拿不出--个足够碾碎所有质疑的年轻天骄。
只剩八个人的太虚阁,阁员依旧各有风景,十年来威名响彻诸天。
唯独是当初最耀眼的那一个,退阁后独坐观河台,十年来一步不出。
有人说荡魔天君在杀死神侠的一战里受了重伤,坐关是为养伤;有人说他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主动地淡化影响力;也有人说他在三论生死后,触及了无上契机,正在着手准备超脱。
当然这些都不是文永所能探知。
他唯独明白,这个世界的秩序是怎样的。
光照一时的理想,终究会如流星划过。刀子分肉才是永恒的主题。
穆青槐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只是道:“唉,那些都是大人物的事情,反正跟我们也没关系。”
“有关系的……”文永幽幽地道:“只是关系在于,我们不能够对这些事情造成任何影响,它却会深刻地影响我们。”
说到这里,他心中忽然有一种深刻的悸动,至暗神龛似有异动,故而沉意感受。
农夫不能够影响天象,可晴雨雷雪都会影响收成。
穆青槐沉默了许久,终是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老爷们给机会或者不给机会,都要好好生活,不是吗?
他抬起头来,眺看远处,嘴角咧开有几分真切的欢喜:“武安城到了!”
多少是想看看武安城的。来妖界这么些年,一直在拼前程,却是未能一见。
远远看到高大的城墙,看到城门前排着队等着入城的长龙————仅每年来此观光的游客所带来的入城费,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在穆青槐看来,武安城现在的主人,光入城费都要挣上不少,一准儿乐歪了嘴。
厚重城墙上斑驳的痕迹有人信誓旦旦说是荡魔天君当年留下的剑痕。
“应该叫相思印哩,这准是【长相思】留下的痕迹。”排在长队里讲述故事的人,手脚并舞,姿态夸张地说,好像他跟荡魔天君有多么的熟悉。
在后面又有人应声:“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了,我在白玉京酒楼喝过一杯!”
风声把笑声推得很远。
城头上飘扬着东国经纬旗,以及绘着一头猛虎的“英勇伯”旗。旗在风中猎猎地响,猛虎纵跃……仿佛下山!
“啊!!!”
穆青槐忽然双眸刺痛,不由得惨叫出声。
并不知攻击从何而来,只感到巨大的危险,生命本能的惊惧,不由仰头———
一念落心海,飞剑出灵台。
这束剑光窜空而走,以唯我之锐意,剖分头顶的元力,迎上那未知的恐怖……锵!
飞剑寸断,片片如蝶飞。
穆青槐仰面便倒!
“格老子的飞剑之术,难怪落后时代,果然要不得嘛。 ”
他呢喃:“剑断啰我就没啰……”
“阿永,你晓得蛮……”
朦胧之中他看到好像有一个光团,飞向旁边不知为何痴立的文永。
怎么了,兄弟?
他挣扎着抬起手指,颤抖着召动一缕剑气,试图将其拦截。
但那缕剑气终究抬不起来,散在半空。
他的手也重重砸落地面。
继而是叮叮当当,一地碎剑的响。
倒也是热闹的。
……
文永的心神无限沉陷,落入至暗神龛,仿佛成为神龛的一部分。
曾经也是一个大国的天骄人物,有踏足黄河赛场的资格。十年过去了,他只是外楼境界,尚未神临。
这修为并不难看,天人之隔,不是谁都可以跨越。观河台上的星辰,落下来的也不少。
况且他的精力,早就转到了至暗神龛上。
燕春回所留下的至暗神龛,炼人魔为座,养至暗为灵,人魔所作的恶,是神龛所奉的香。香已点燃,灵已蕴生,他侥幸继承,只需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七年战场厮杀,血气滋养,即将蜕灵而神,这座神龛大成之日,文永便可一跃登神!
等同神临修士层次的假神,是轻而易举。比肩当世真人的真神,也非不可触碰。
至于阳神,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拥有至暗神龛,他至少还有做梦的权利。
他的心念下沉又高起,飞升又飞远。
他感到自己已经高卧九天!
视野之中天地茫茫,他似乎看到了无边广阔的妖界,似乎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太古皇城,乃至于更深更远处茫茫混沌。
我即是神!
神性的视角不同于目视。
文永的视野又落下、聚集,他在巨大的雾掩的妖性世界里,看到一团火,像是一只盛满了五谷的碗…
他明白那是文明盆地。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至暗神龛已经功满,他正处于自然而然的登神反应。
神临是修士与这个世界的第二次缔约,与出生的那一次同等重要,他在感受这方天地!
要走神道的他,更是会与这个世界发生更紧密的联系。
但……怎会在今天?
怎会于此时?
怎么在妖界!?
他明明感觉自己的积累还未足,明明自觉还差一些时间……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打算在妖界神临。
现世之外神临者,不可洞察现世之真!
妖界在诸天万界里虽然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大世界,比起现世不过是穷乡僻壤。他这个首都来的富家少爷,岂可安居于乡下草屋?
在现世混得再潦倒,那也是高贵的现世人族!
现在这一切就是莫名其妙地发生。
就像一个外出谋生计,打算攒够十两银子就回家的人……走在路上被人塞了十两银子,当场就满了行囊,可以回家了!
不,不止。
神性还在灌溉,他娘的不知道哪个蠢驴,在无节制地撒钱!
文永自觉没有资格被人这么大费周章地针对,他更是隐隐察觉到,这是整个天狱世界内,关乎神性的一次跃升。
就像大水漫梯田,他这亩荒地不过恰在旁边,恰逢水泽。
当然,笼罩整个妖界的神性跃升,针对的只是妖界之神。
或者说……在妖界成神者。
他恰恰有这拔苗而起的一步,在登神的过程里,恰被卷入其中。
文永竭力定心沉意,克制那几乎生命本能的登神的愿望。在妖界登神,还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
封神台!
此界诸神,皆要受其所敕。
妖神自可不在意,他这个地道的人神,还不一上去就灰飞烟灭?
可是借力至暗神龛的坏处,便在这时候体现出来。
在他还未真正登神之前,他并不具备对至暗神龛绝对的掌控权,而至暗神龛此刻所得到的神力灌注,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掌控极限。
他像是一个孤独的渔夫,独自驾驭一艘失控的大船,撞上了一场迎面的海啸。
他竭力往回撤,船却一往无前……
轰!
神念跌落文明盆地,至暗神龛好像撞进了某个地方。
晕头转向之间抬望眼,文永看到——
一座座巨大的神龛升起来,一尊尊外显各异的神像,高坐于神龛之中。
一百,一千,一万……
慌切之间文永数不过来,心中却生起惊念——
这里就是玄龛关吗?
隐隐之中他好像触碰到什么。
登神……神性跃升……封神台……玄龛关。
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妖族想要做什么?
他正登向妖界之神,他混同在妖神的海。随着无数的妖神一起,共鸣神念,放纵神意,涌向某个未知的地方。
并非未知!
文永猛然惊觉关键,他也在下一刻捕捉到了周围的神念——
“神霄! ”
“神霄!”
“神霄!”
文永感觉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整个至暗神龛都在颤抖。
这次神性跃升的最终目的,是支援神霄!
当初妖族羽祯以无上伟力,开辟了神霄世界,为妖族轰开囚笼,也由此确立了必然会发生的“神霄战争”。
远古人皇之师,布局于妖族命运长河的卜廉,出手将神霄世界封印一百年,为现世人族争取准备时间。
妖族元熹大帝留在神霄世界青铜巨鼎的后手,消灭了卜廉残念,并将这封印打了个折扣,使之只镇三十三年。
这段故事,已经随着荡魔天君当年的逃归,遍传人世。
神霄世界里的一应情报,他曾经作为商丘殷家的贵公子,有幸和堂兄一起旁听。那时候辰巳午也在座,宣讲的人是国相涂惟俭……宋皇坐在屏风后,从始至终没有出声,只留给年轻的他,一个打坐的身影。
所有人都知晓卜廉之功,也都明确,道历三九五五年,便是神霄战争爆发的时间。
自那以后现世人族所有的大战略,都是以备战神霄为前提展开。
这是决定种族命运的一战!
元熹已经将卜廉的封印打了个折扣,还有没有可能进一步解封?
现世积极备战的这些年,妖界自然也一直在大兴武备,联络诸天……但除此之外呢?
文永有一瞬间的犹豫。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这种涉及种族命运的大事,自然有那些耀眼的人物负责。
改变世界的人,拯救人族的人……应该是姜望,应该是李一,应该是斗昭,甚至也可以是钟离炎,唯独他文永不配。
但这时他莫名地想到一句话。回想起在那个雨天,听到那句话的心情。
“你想变强吗?我是说————不要再做一个失败者。”
不要……再做一个失败者。
文永处在登神的状态里游荡在神性跃升的海洋中,却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艰难的呼吸!
文永,这或许是你这一生,唯一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想着,慢慢聚拢自己的神意,感受着至暗神龛的纹理。像一个奉香的信徒,虔诚拂去神龛的灰尘。
尚不知觉四周、不知友人已死的肉身,双手也掐成神印。
在茫茫神海,无数神龛飞流里的至暗神龛。神龛之中,一个几乎要被撑爆的人形,缓缓地端坐下来……坐出了神性!
于这个瞬间神祇睁眸!
在越过神海的那一刻,祂看到无尽混沌海深处,茫茫神霄大世界里,一尊岿然而起的青铜巨鼎。
鼎身四字曰——
“尔替朕命!”
这是羽祯之肉身所炼成的青铜巨鼎,在荡魔天君归来的情报中有述。
这一刻文永惊得头皮发麻,却听来宏大一声——
“岂敢直视?!”
无数神祇尽宏声,斥此大不敬。
至暗神龛浮沉着,文永的神性在其中,
祂看到一座金色的高台凝结至高之意,洒落无尽神性光辉的高台上,立着一个瘦小的老者。
‘欺天’猕知本!
猕知本瞬间就捕捉到了神海的异样,也吃惊于这份意外,但第一时间就投来目光:“留步……我以妖族命运为誓,许你阳神必成!”
文永猛地闭上了眼睛。
用力之巨,让两扇眼皮都撞碎,几乎凝神的眼珠,当场被碾爆。
在茫茫妖神海中,与众不同的至暗神龛,在这一刻毫不迟疑地炸开来——
文永无限上升的神意,瞬间就被推回。
他强行终止了登神路,也粉碎了自己神性的未来,于是坠回武安城外这无名的山。
他已双眸尽血,神龛破碎,独立荒山。
此时尚不知觉不远处倒下的穆青槐,不知挚友已死。蔓延身魂的剧痛,淹没了他的一切感受。
他只是鼓荡最后的力气,脖颈暴起青筋,嘶声高喊——
“妖族意欲提前打开神霄世界。”
“整个玄龛关都是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