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直奔东市。

陈迹掀开车帘,无声的观察着冷清的街面,窗帘晃动间,他眼里的光影不停摇曳。

金猪坐在他对面抱着一只铜手炉,温声道:“郡主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心思纯净之人没有琢磨过人性,他们的谎话骗不了人,只能骗他们自己。

” 陈迹头也不转的问道:“金猪大人想说什么?” 金猪沉默了一瞬:“郡主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是不想连累你才说那些话。

你是聪明人,我能看出来的,你肯定也能看出来。

在无念山语密谍司里见惯了尔虞我诈,偶尔见到这种场景便会忍不住唏嘘。

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大势不可违。

” 陈迹问道:“金猪大人。

何为大势?” 金猪回答道:“陛下想让靖王死,内相也想让靖王死,宁朝最有权柄之人,都想让他死,他就一定会死!这便是大势!” “嗯!” 陈迹忽然想起师傅曾说过卦象,靖王府在劫难逃,此为天意。

金猪认真道:“听我一句劝,转身就忘了他们。

自当从来没有见过!”他继续说道:“我刚被送去无念山的时候,也有很好很好的朋友,还有喜欢的女孩子。

我那会儿以为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

可现在回想气啦,却连模样都记不住了。

” 陈迹笑了笑:“大人,放心,我明白的。

” 金猪将信将疑的打量他,最终只能叹息一声:“你能明白就好!” 陈迹看着窗外换了话题:“大人,抓住云妃以后有什么打算?” 金猪想了想:“接下来就是白龙的事情了。

与咱们没关系,白龙应该会用证,然后……” 他看了看陈迹的神情:“让后抄家问斩!” 陈迹不再说话。

金猪坐在他对面感慨道:“也不知这运费为何如此机警,竟在刘家举事之前就逃了。

定是有人在给她通风报信!” 陈迹不动声色的放下车帘:“大人。

到了!” 说罢,他掀开门帘,弯腰下车。

安乐街附近的两个里坊区已经被解烦卫封锁,不许进也不许出。

密谍们正在一条条小巷子里挨家挨户搜查,所有住户被带出屋子,在小巷里站成一排排等待盘问。

家家户户中,一切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连地板都要用刀柄仔仔细细敲上一边。

看是否有中空的地方。

陈迹抬头看去 ,只见云羊一袭黑衣,双手环抱着站在一处酒家楼顶屋脊上,双眼如鹰隼般扫视着街面。

皎兔躺在云羊旁边的屋脊上翘着二郎腿,不知从哪位解烦卫头上摘下一顶斗笠盖在脸上,脚尖一晃一晃的悠闲自在。

金猪撇撇嘴:“装模作样。

” 他对马车后面的西风等人招了招手:“进去搜,搜到了大功一件。

” 此时。

陈迹心情慢慢沉入谷底。

他原以为白龙说找到云妃线索只是个幌子。

要么为了钓出罗天宗宗主韩童。

要么为了钓出密谍司的内鬼。

但只有他最清楚。

这里确实是云妃的藏身之处。

按照密谍司搜查的细致程度,云妃被找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可陈迹感到奇怪的是,喜棠嚒嚒的背叛很突然。

没有早一天也没有晚一天。

偏偏是今天。

他深深吸了口气,当先往巷子伸出走去:“西风,你带人搜查左边,我带人搜查右边!” 西风下意识转头看向金猪。

彼此皆是鸽级密谍,论品级,还轮不到陈迹来指挥他。

但金猪见西风望来,微不可查的点点头,示意西风照办。

陈迹领着二十余名密谍在巷子中,挨家挨户的搜查。

他目光偶尔投向巷子深处的某一户人家。

眉头紧锁。

乌云呢? 按说乌云此时应该负责看护云妃才对,为何迟迟不见乌云踪迹? 等等。

既然乌云不在此处,那说明云妃也不在此处。

陈迹看了一眼其它密谍,径直往巷子深处那户人家走去。

他手掌只是在门上轻轻一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面没有落下门闩,他走进去一看。

云妃昨日提的那只菜篮子就放在屋内八仙桌上,而那菜篮子里,竟斜放着一页纸。

陈迹快步走上前展开那页纸,瞳孔骤然收缩。

纸上赫然一五一十的写着靖王何时何地,如何交代云妃勾连景朝军情司的内容,一切主使者皆是靖王,而云妃只是奉命行事。

怎么回事? 这封信是云妃故意留下的吗? 如果是,那喜棠嚒嚒突然向密谍司告密,会不会也是云妃授意? 可是, 云妃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封信如果落在密谍司手中,靖王满盘皆输,再无回转余地。

陈迹站在屋中,如一尊雕塑,任由空气中的浮尘慢慢落在肩膀上。

一时仁慈,几乎铸成大错。

云羊皱着眉头:“我总觉得不对!” 皎兔摘下斗笠,平躺着斜眼的看他:“要我说,咱们就老老实实给人家认个错,咱们能打,他能动脑子。

要是能一起做事,内相大人还不得大把大把赏赐咱们修行资源?” 云羊瞥了她一眼:“已经结仇了!” 皎兔笑眯眯道:“不过是扎他几下而已。

算哪门子仇啊,这世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仇恨。

大不了,我牺牲一下色相,他这种年轻力壮的少年郎,哪经得起我这种诱惑?” 云羊斩钉截铁道:“不行……” 皎兔喊了一声,重新将斗笠盖在脸上。

云羊低声道:“我去看一眼。

” 说罢,他向下跃去。

身子在空中如纸片似的轻飘飘落地。

云羊悄无声息来到那户人家门前,而后忽然将门推开:“你在做什么?” 屋中。

陈迹正在用指节敲击着墙壁。

他见云羊推门进来,诧异道:“我在搜查这户人家啊。

云羊大人怎么来了?” 云羊狐疑的绕着陈迹走了几步:“你怎么搜查了这么久?” 陈迹无奈道:“云羊大人,所有同僚都搜查的如此细致,我这么做有何问题?” 下一刻,云羊冷笑一声:“站着别动,不然取你性命!” 他上上下下摸索陈迹的衣物,想要看看陈迹是否藏了物件,然而搜了半天,什么都没能搜出来。

陈迹笑道:“云羊大人,先前我们之间是有误会,但如今大家已经是同僚,暂且先放下猜忌的心思,好好为内相大人做事吧!” 云羊也笑了起来:“如此,甚好!你继续搜,我再去其它地方瞧瞧。

” 他转身往外走去,出了门。

屋里的陈迹,屋外的云羊,一同收敛起笑容。

…… 冬日的天色暗的格外早。

行人低着头,神色匆匆归家。

金猪骂骂咧咧领着陈迹进了一家面档。

他坐在八仙桌旁搓着冰冷的双手:“白龙到底靠不靠谱啊。

这么冷,这么多人搜了一整天,连云妃的影子都没见到。

分明是个假线索。

” 陈迹抽出筷子,找店家要来热水冲洗:“大人稍安勿躁,如今寻找云妃已经是头等大事,即便是假线索也得一一印证。

” 待到店家端来热腾腾的牛肉面,金猪将牛肉都夹进陈迹碗中:“赶紧吃吧,吃完回家歇息。

明日那白龙还不知道要闹什么幺蛾子。

” 陈迹嗯了一声。

这时,金猪吃面的动作一停,抬头扫他一眼,突兀提醒道:“千万不要动歪心思,记住我说过的话。

都忘了都忘了吧。

这就是命!” “命?” 金猪笑了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 陈迹看着面前碗里的牛肉:“金猪大人,若能重活一次,你选择当一个好人还是恶人。

?” 金猪想了想:“恶人!” 陈迹疑惑:“为什么?” 金猪飒然笑道:“我最想做的那件事,好人可做不成!快吃吧。

” 陈迹嗯了一声。

他低头几口将牛肉面吃完:“大人,我回了。

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啊,吃这么快!” 金猪愕然抬头,正看到陈迹已经起身,独自走入黑夜。

门外,寒风一吹,陈迹只觉得连呼出的白气都仿佛会立刻凝结成冰。

肚子有些撑。

先前吞下的那页纸在胃中无法消化。

、 他紧了紧领子,低头顶着寒风向远处走去。

不知多久,他来到一处黑暗巷子前,轻声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下一刻,乌云在巷子里的阴影中喵了一声,示意他跟上。

陈迹站在巷子口,似乎有犹豫,似乎有纠结。

最终还是跟上。

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停下。

他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叩门:“夫人,开一下门!” 木门被人豁然拉开,云妃一副邻家妇人的朴素打扮,眼中俱是寒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为何阴魂不散?你军情司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还会被阉党剿灭?” 陈迹抬头直视着云粉:“夫人,如今这洛城里没有我找不到的人了。

您躲也没用。

我今夜来,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还是进去说吧。

” 云妃面色平静:“恨他什么?” 陈迹想了想说道:“恨他多年如一日冷落您,。

您在悯忠巷留的那封告密信,我偷偷藏下了!” 云妃面色一变:“你藏下了?此事与你有何干系?为何要多管闲事?” 陈迹轻声道:“您可知道,您那封信若被密谍司找到,靖王,世子,郡主必死无疑!其实王爷知道郡主不是他亲生女儿的。

那一天他见到韩童时的神情,应是知道这一切的。

您大可不必因此害他性命!” 云妃沉默许久,冷笑起来:“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因为他娶我进王府之后,便一次也没碰过我。

” 陈迹怔住。

他本是诈云妃,却怎么也没想到诈出的真相会是这样。

云妃走进屋中端坐下,她冷冷凝视着陈迹:“我生下白鲤本事要气他的,却没想到他半点也没生气,反而将白鲤视若己出。

这世上最可怕的目光不是轻视你,而是他从来都不肯看你。

” 陈迹默然无语。

云妃冰冷道:“这些年,百姓都说靖王是个好王爷,他们岂知他们嘴里的好王爷,不过是宁帝的忠心打手罢了。

当年他娶我便是为了我背后的罗天宗,如今他要死了。

却想将刘家,罗天宗一同带进坟墓里。

凭什么?” 陈迹轻声问道:“王爷要死了吗?” 云妃掩嘴笑了起来:“看来你也只是知道一些皮毛,三年前,冯大伴从京城带来生羽丹,便是黄山道庭赐予宁帝的那一枚。

如今三年之期已到,他马上就要死了!” 陈迹恍然,难怪靖王看都没有看静妃带回的那枚生羽丹。

只因为对方已经吃下一枚,再吃一枚也无用。

原来靖王,真的要死了、 可世子与白鲤怎么办? 云妃慢条斯理道:“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生下个男孩,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

为他调度罗天宗,为他筹集粮草,为他筹措军费,可他即便要死了也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陈迹问道:“所以您故意没有将红衣巷金坊有埋伏的事情告知世子,郡主,骗他们去送死。

绝了靖王子嗣?” 云妃诧异打量他:“难怪朱云溪与白鲤安然无恙。

原来是你从中作梗!” 陈迹不解:“可白鲤是您的女儿啊。

” 云妃轻笑起来:“王爷眼中只有白鲤,如今连韩童眼中也只有白鲤……但他们的报应来了。

王爷信了宁帝会放过他的子嗣。

但他没想到,宁帝从一开始便要斩草除根。

” “白鲤何错之有?” 云妃站起身来,歇斯底里道:“我又何错之有?” 陈迹看向云妃轻声道:“夫人,我一直在犹豫着自己要做一个怎样的人,我问我师傅,我师傅说心可以热,但血要冷。

我去问王先生,先生说要凭良心做事。

不然,心里就会缺掉一块。

” 陈迹说道:“今天我一直在想他们说过的话。

两位老师说的都有道理。

但金猪大人说的更有道理,他要做的事情,好人办不到,只能当恶人。

我也一样!” 他继续说道:“靖王不是一个好人。

为了他们的谋划牺牲这么多人,可郡主不该为你们陪葬,她今天将门合上的那一刻,我就在想,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 云妃皱起眉头:“你想杀我?我已经将你景朝贼子身份写下,若你杀我,自然会有人将那页纸送去密谍司。

” “怕是送不了!”说话间,乌云叼着一页纸跳到陈迹肩膀上。

它一松口,那页纸便落在陈迹手中。

陈迹走到屋里,当着云妃的面,将那页纸搁在烛火上:“夫人说的是这一夜?” 云妃看着那页纸一点点燃烧起来,火光将她的脸庞点亮,而后又渐渐暗淡、 她豁然抬头看向陈迹:“我是白鲤生母,你若杀我。

往后如何面对她?就算她不知道 ,之后的每一天里里只要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是你亲手杀了她的母亲。

” 陈迹松开手,任由那页纸烧成飞灰飘散,眼里的火光也一点点熄灭:“我知道,她能活着就行!”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抱歉了,夫人!” 片刻后,陈迹推门而出,一步步走出昏暗的小巷。

乌云跳进他怀里,仰着脑袋看他:“你没事吧?” 陈迹往安西街方向走去,他忽然站定回头,看向身后。

原本应该灯火通明的东市,此时黑乎乎一片。

长长的青砖长街延伸至世界尽头,像是延伸进了深渊。

“乌云!” “嗯?” “我应该做不成一个好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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