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仙部衙门。

“林大人!” 诸多斩妖司差役挤在狭窄的书房内,眸光灼热的盯着案桌后那道清瘦身影。

两教大乱的消息,他们全都收到了风声。

那漫天仙佛现在别说是侵吞人间,在如此骇人的损伤下,恐怕内部都早已自顾不暇。

“是否要召集四地的神朝将军,率领我等尝试着收复失土?”他们脸上多了几分憧憬,对于神朝而言,这是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 林书涯缓缓整理着手中的奏折,将它们仔细垒放起来。

许久后,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他抬起下颌,轻轻摇了摇头:“全都退下吧,近日时间,没有仙部命令,尔等不可贸然而动,避免得罪仙佛。

” 得罪仙佛? 一众斩妖司差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漫天的凶神恶佛,视人间为猪狗,大快朵颐,不知耍弄了多少黎民百姓的性命,数不清的亡魂仿佛在整个神州间哀嚎,已经让这群将军彻夜难眠。

这是万世难消的血仇。

现在说什么……得罪?! “退下。

” 林书涯没有跟众人解释太多的耐心,他是仙部之首,掌管神朝一切与仙庭相关的事务。

人皇不出面,他的话对这些将军而言就是圣旨。

这确实是个机会,但绝不是什么收复失土的机会,而是苍天垂青,给了神朝一个与漫天仙佛谈判的机会。

林书涯当初能被人皇选中,除去他是北洲那场旱灾中的幸存者以外,其敏锐的目光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他光从这些奏折中,就迅速判断出两教间已然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那就是此方天地往后到底由谁为主。

显然,无论是真佛还是帝君,此刻都不肯退让半步,若是此题不解,两教的厮杀就绝不会终止。

那些巨擘们一定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故此,必然会暂缓大劫,另寻一个法子。

而这个空当,便是人间唯一的活路! 当年在北洲侥幸留得性命,林书涯已经彻底体会过了仙佛的伟力,凡人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抵抗之力,所以他从未妄想过人可胜天。

如果可以回到之前仙庭神朝共治天下的局面,就已经是他做梦都能笑出声的美事。

“呼。

” 看着一个个武夫满脸不解的离开了仙部,林书涯轻吐一口气,终于站起身来,抱着那堆厚厚的奏折,踏出衙门,步伐稳定的朝着皇城深处的庭院走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遍。

最初的时候,人皇还是那么的年轻,那张俊俏脸庞上满是冷峻威严,但眼底却又不失温和怜悯。

乃是林书涯立誓毕生效忠的中兴之主。

直到现在,陛下已经垂垂老矣,满目昏聩,渐渐生出了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念头。

但林书涯仍旧忠于对方。

在两人的想法已经背道而驰的今日,他照旧会整理好这四洲的消息,再交给陛下做定夺,这便是自己的忠。

“把这些呈给陛下。

” 林书涯停下脚步,立在了庭院之外。

他没有如从前那样亲自踏足那方酒池,而是将掌中的奏折递给了两位婢女,然后目送两人循着蜿蜒小径,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呈上奏折,乃是忠,而保全自身的性命,为天下太平出力,则为义。

至少在那头凶虎陷入癫狂,欲要吃掉身边旧人的时候,他还能攥住最后的一根套索,将整个大势给强行拽回来,不至于眼睁睁看着神朝陷入火坑当中。

"……" 在交出奏折以后,林书涯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安静的看向小径深处,仿佛在透过幽深院墙,窥视着里面的那方酒池。

他需要确认一下,如今泡在酒池当中的到底是一头癫狂的野兽,还是自己的那位陛下。

方法也很简单。

林书涯仍旧想让人皇来定夺一切,在翻阅完这些奏折后,如果对方还是陛下,那就应该利用那笔皇气,尽快的跻身超脱。

两教元气大伤,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人间亦有一位超脱巨擘,固然无法驱逐仙佛,但神朝至少能变回劫前的模样。

三足鼎立,总比被吃干抹净要好。

仙佛想要的无非就是传道人间,分食香火,或许偶尔手段会恶劣一些,但总归是影响不了大局。

但如果那男人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继续想着那痴人说梦般的癫狂谋划,那他就不再是陛下了,只不过是一头发昏的野兽而已。

林书涯眼眸逐渐泛冷。

若是如此,那就只能自己替陛下来定夺了。

…… 庭院,酒池。

男人赤着上身,用双肘撑在卵石上,背对着旁人,整个人在池水中起伏,健硕的大臂上,皮肤像是枯槁的树皮,由于浸泡太久的缘故,所以有些发皱。

“陛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顾离蹙眉盯着两个婢女,她不顾生死的从外面赶回来,正满心激动的准备和陛下分享这一路见闻,谁料到会看见这样的一幕。

林大人乃是仙部之首,如此重要的消息,自该亲自上禀,怎能经过这些婢女的手。

不敬陛下的同时,未免也太不拿那些在外奔走的同僚,如此多人的牺牲当一回事了。

"……" 叶岚安静立在旁边,并没有发话。

经过这段时间,她已经渐渐抿出了这对君臣间的关系恶化到了何种地步。

那位林大人并非不敬,而是在畏惧……他在担心,人皇会果决的除去他。

“不必理他,念念这些折子。

” 男人笑了笑,他虽还没看过奏折,但林书涯突然摆出了这幅态度,再加上顾离的回归,已经让其大概猜出了一些东西。

人皇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紧张的感觉。

他乃是主宰红尘,掌天下万事的六御之一,但现在,他却是满心忐忑。

“属下遵命。

” 顾离伸手接过那些奏折,不急不缓的逐一念出,同时还添加着她自身的补充。

大自在莲珠菩萨斩楚夕于南平府,群仙奔赴东洲,须弥山被步步逼退,欢喜真佛出面,邀约两大帝君,在东须弥中展开论法,欲要结束大劫,选出那位替代人皇的仙帝。

当所有的事情都浮出水面,这一桩桩变化中,有那么一道身影的轮廓愈发明显起来。

这些事情全都与他脱不了干系,甚至可以说是他一手操控下的结果。

以两教为棋,手执仙佛为子。

靠着那精妙绝伦的棋艺,硬生生替神朝挣回了一条生路! 顾离是个很笨拙的说书人,哪怕眉飞色舞,描述出来的情节也略显干巴。

但那位人皇,此刻却仿佛化身稚童,认真而沉浸的聆听着这段故事。

他张大眼睛,怔怔的盯着虚无处,食指不停的敲击着卵石,听到精彩处,甚至忍不住拍手叫绝:“好!好!” 显然,人皇是在幻想着自己能亲手去做这些事情。

他贵为六御,本应是天地父母,此刻竟是像个沉醉侠客话本的痴儿,羡慕钦佩起了那个实力远不如他的年轻小辈。

当着真佛帝君的面,肆意屠戮那些金仙菩萨,还能全身而退,乃至于被推崇至仙帝之位! 沈仪用事实告诉了人皇,哪怕无需献上这黎民苍生,他照样有法子令那高傲的两教狼狈如丧家之犬。

“然后呢?”男人迫不及待的回头。

“然后……”顾离也是不久前才明白,陛下上次为何会问自己是否见过太虚真君,因为这位本该是仙帝的存在,从最初就站在了神朝的这边。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拼上了性命去搏杀,杀到让那两教仙佛都心悸。

“大自在雪山菩萨手执无垢佛珠,率领众多大自在菩萨前往截杀沈大人,被一拳镇杀!” 真佛之下第一人,再加上先天佛宝,还是在东须弥的地盘上以多欺少,光是听一听都让人感到绝望。

然而这么多条件加在一起,却只换来了干脆利落的四个字。

一拳镇杀! 酒池中爆发嘶哑的笑声。

男人用力拍打着卵石,笑到连泪花都飞了出来。

叶岚用力咬住嘴唇,那个曾经以一己之力拯救南洲的青年,如今已是凌驾在诸多金仙菩萨之上的存在,隐隐有了传闻中那些巨擘的架势了。

待到笑声渐渐消散。

人皇心满意足的揉了揉眼眶,夸张的神情也恢复了平静。

故事听完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肆意的释放过情绪了。

“是不是还缺了点什么?”男人收回目光。

“后土皇地祇出手虐杀几位大自在菩萨,被现世佛祖为首的三位真佛所挟持,一路押回了北洲……”顾离身为神朝将军,自然知道这偌大的朝廷,当初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那位唯一站在人间的神仙,如今终于是受了两教的排挤。

其实无需顾离多言,早在察觉到林书涯止步庭院外时,人皇就已经大概猜出了什么,故而他先前才会如此沉醉的聆听这个故事。

毕竟这份酣畅淋漓中,若是掺了别的东西,那就有些变味了。

男人神情未变,只是轻点下颌。

他早在顾离上次带回消息时,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

那两位教主,终究还是提前有了警觉。

当然,这事不怨沈仪,这年轻人已经做得足够的好,好到了连人皇都自愧不如的程度。

要怨就怨苍天太高,而留给自己等人攀登的时间又太短。

不错,哪怕人皇早有猜测,而且不惜牺牲自己本就不多的寿命,欲要加速融合这一池的皇气,但还是太仓促了。

既然两教已经警觉,那就不会再给自己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棋差一招啊。

男人裂开嘴,露出那豁牙,笑容中携着几分无奈,又带着些许看开了的坦然。

世间安得两全法。

要慢慢来,就得牺牲足够的性命,若是不愿牺牲,自然就要付出别的代价。

人皇闭上眼,感知到了庭院外转身欲要离去的林书涯。

他知道此人所求的是什么。

无非还是先前的事情,想让自己拿着这神朝自古以来的积蓄,去做那首个从人间超脱的帝王。

至于这红尘,就让仙佛慢慢去蚕食,总比什么都不剩要好。

“他们说,这是苍天垂青?” “你们怎么看。

”男人稍稍仰起脖颈,唇角多了一丝讥讽。

“苍天无为,乃是沈大人之功绩。

”顾离毫不犹豫的否认,世间哪有白来的大好局势,只是有人在默默努力罢了。

“不错。

” 人皇脸上再次有了笑容,眼中多出一抹凶狠。

狗屁的苍天。

这是他的镇南将军,舍弃了大好道途,扔掉了仙帝之位,冒着生死凶险才为神朝争取来的胜机。

这世间没有一人,有资格用他搏回来的胜机,去换取别的好处。

既然那小子能舍了仙帝之位,那自己同样也能舍了所谓的超脱。

既然时间来不及,那就交给下一个人去做,若要俯首称臣,当初又何必抬头看天? 此劫,只为胜! “出去吧,你在外面等我。

” 人皇摆了摆手,后面半句话则是对着叶岚说的。

"……" 叶岚看了眼顾离,发现对方同样满脸疑惑。

两女退出了酒池外。

“我去盯着林书涯。

”顾离双眸微眯,她看出了不对劲,却不知道人陛下为何不理睬。

别的原因也就罢了,若是因为陛下身子出了问题,已经无力解决那位仙部之首,那掌控着世间皇气的林书涯,好像还真的没人能治住他了。

“我……” 原地只剩下了叶岚,她攥了攥掌心。

按照人皇先前的意思,明显是打算让自己来制衡林书涯的,但时间实在是太短了,根本来不及。

她现在唯一疑惑的,就是那个男人现在打算怎么办。

让叶岚没想到的是,这一站,便是到了深夜。

“进来吧。

” 酒池内传出一道慵懒的声音。

叶岚迟疑了瞬间,迈步走了回去,然后瞳孔微微一缩。

男人依旧泡在水池里,双肘撑着卵石,背对着自己,似乎与先前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整个人都变了模样。

那花白的发丝居然重新变得黝黑起来,身子虽还是老朽模样,但精气神明显变好了许多。

返老还童?! “别傻愣着了。

”人皇没有回头,只是随意扯了一把头发编织成绳子,将一枚晶莹剔透的血玉认认真真的串了上去。

他将血玉抛给叶岚,淡淡道:“我知道你有法子联系到他,把这玩意儿给他吧,就算是我一直欠他的赏赐了。

” 人皇并没有解释这是何物,他甚至都没兴趣再多说两句。

"……" 叶岚看着手心里略带湿意的血玉,有些茫然,她虽修为低下,但好歹也是神虚山正统仙门出身的修士。

此物没有任何劫力波动,压根算不上是一件法器。

但她知道事情紧急,故而也没有多问,只是抬头道:“陛下有没有什么交代,需要我一并传给他的?” 此言一出,酒池内突然陷入寂静。

男人身躯微微抽搐了一下,他闭上眼眸,沉思了许久。

待他再开口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叶岚居然在一位红尘共主的嗓音里,听出了几分独属于老人的怯懦和无助。

“朕这一生,只信过两人。

” “第一个人,被朕从小养大,常伴身边,可到现在,他连见朕一面都不敢。

” 说到这里,男人裂开嘴角,自嘲道:“更荒谬的是,他的担忧并非虚假,只要他敢踏进这庭院一步,朕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宰了他。

” “嘶。

”叶岚脸色微变,她当然知道男人指的是谁。

“至于我信的第二人,我和他只见过一面。

”男人顿了顿,突然烦躁的拍打酒池,掀起阵阵水花:“老子明明知道有问题,却莫名心软了一下,终究还是被他坑惨了!” “但……” 男人深吸一口气,释然道:“我被坑的心服口服,因为我想要的东西,他也想要,而他想要的,却是我想要又不敢要的。

” 这句话有些拗口,叶岚也听不太明白,她只能全都记下心里,留给沈仪去体会。

“虽然说这东西是我给他的赏赐,按理来说,既然是赏赐,就该随便他怎么用……” 人皇缓缓回过头来,像是一尊硬撑着的帝王,他咬咬牙,又舔了舔嘴唇,努力抑制着嗓音的颤抖。

不论他是人皇,还是六御帝君,都是世间的主宰。

主宰就该是说一不二的,他们的话语被旁人称作法旨。

但此时此刻的男人,分明容光焕发,却更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嗓音里带了几分恳求的味道: “能不能……不要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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