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刀问月天不语,古今共照镜一轮。

泠泠之光泼在俟良的身上,习惯了尸陀山的潮湿,他仍然感到彻骨寒凉。

诚然他以万丈尸皇身,顶着“天煞兵督阵”,硬抗黄面佛的拳头,一时未见下风,但荆国的战略目的……都已实现了。

“曜真神主”是一尊潜力无限,且先天偏向妖族的绝顶阳神。但原生此世,孕养神霄,有自己的意志存在,尚未认识到人族凶恶,不能够真正地做出选择。理当让祂受一点挫,再完全地倒向诸天联军。

但来者太凶,“曜真神主”的成长相对来说就太慢--仅这“一点挫”,就已经叫祂神性崩溃,散于天地间。

换做任何一个源出四族的绝巅强者,来驾驭此尊力量,都不至于这样匆促地消亡。

“神已不可争,月已不可夺。”

俟良不得已传声:“敌势如虹,争而无益。暂且退去,以图后事。”

“孽仙皇主所言,老成持重,不失明睿。然而一_”

永瞑地窟主宰的声音,响在诸天联军的绝巅心中:“于我鼠独秋,诸天尚且广阔。于我妖族亿众……身无后路,无以言退。”

此非激奋之言,而是衷心之语。

所以谈不上慷慨,也没有什么悲壮的姿态。

他只是平静地做出了决定,不肯让这一战就这么谢幕--

神霄大戏开场。

人族观众已经大飨其宴!

作为先场登台的表演者,妖族的擎天玉柱。怎么可以让妖族的观众,只看到绝望和痛楚呢?

“好明月!”

“使我长忆旧诗篇。”

“我生于妖界,长于地窟,从小赤月都少见,遑论这般雪色!”

那寒亮如雪的月镜,悄然笼上一层薄雾。

从中映出一双猩红的眼睛,似镜上的雾被轻轻擦去。

月下慨声的黄美人,一时惊回头。

鼠独秋的身影,整个从镜中走出来:“有劳黄姑娘推月,使我见此胜景……于心慰之。”

他大半个脸都被【食妖花】啃噬,陈列血肉、裸露面骨,瞧着十分可怖。但暗棕色的眼睑倒还清晰,微微垂下,竟有一分温柔的情绪:“不知可否共饮呢?”

此时月光照血身,他身上十三个被凶星残虐的窟窿眼,还看不到愈合的迹象,星光月光都在其间流淌……汩汩如泉。

他伸手像是要去拿黄舍利的酒壶,但五指才张,便有阴影如幕,掩盖了时光的河。

缱绻的话语才刚落下,又暴凸利齿,显出狰狞,嘎嘣一声咬在了雷音塔上!

他的动作显得狞恶而猥琐,没有域主的尊严,天妖的风度,只有拼尽一切也要争回一点胜势的渴求。

双手捧住雷音塔,像是饿狠了的血淋淋的老鼠,捧住了一只酥脆的大猪肘。

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破碎佛光的飞溅。

他的馋恶和贪求,都是食屑的一部分。

作为永瞑地窟的主宰,鼠独秋的称号是……“噬道者”!

不仅擅长隐匿,还天生拥有啃噬的力量,没有什么防御能够在他面前长久存在,他的牙齿能够嚼碎道则根本。

这也是为什么,他先前能够击破那些护身手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吕延度身后。

黄舍利推月夺天时,一壶长乐玉露都饮尽,已无余力逆行时光,此时的确是最虚弱的时候。

此人是荆国的一面旗帜,太虚阁的重要代表,是大争时代所涌现出来的人族天骄,气运之所成。

若能杀她在此,则这一战不算输。曜真神主的死、在天意天时上的失利,也都可以忍受。

黄舍利转回头的时候还带着惊色,在鼠独秋咬上雷音塔的这一刻,惊色就化成了笑容:“共饮就不必,万花宫多少有点门槛在。”

语气有些轻佻,明着告诉对手,她演得并不认真。

但于灵刹塔尖独坐,身披雪华,只是灿烂一笑,刹那间灵光具显,竟像个传说中圣洁的女菩萨!

菩萨低眉,静观登塔之来客,并无其它动作,只是语调悠然:“但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本君竟是那个弱点?”

将神霄世界的时间尺度与现世对齐,的确耗尽了她的力量。

但她特意闲坐在此,就是要表现出绝对的自信,视此为观景的高台。

她一步都不会退。

“黄姑娘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是弱点,但我恐怕找不到下一个带走你的机会。”

鼠独秋的声音响在腹鼓中,一圈一圈的声纹荡开来,为自己建立第一道防线。

他暴突的尖齿洁如白玉,不断交错,似短匕翻舞。

啃得塔屑纷飞,梵花凋落,冷不防咬到璨光一珠,猛然磕下去!一时竟只留下齿痕,未能咬破一

那是一颗圆滚滚金灿灿的舍利子。

其中金光像是漾着一片海。

细看去,金色的梵海中,有佛陀静坐中央、八方护法在侧、十世信众听经的虚景。

鼠独秋牙磕舍利的那一刻,梵海中的佛陀睁开眼来,无边金光都暂敛,赫然见是黄弗的面容。

他把牙一呲,混不吝地站起身来,顿将佛相作凶相:“恁娘的!太岁头上动土,佛爷寺里撒欢,你是要替全族销账了!”

正与俟良搏杀的黄弗真君,已经消失。

却从这舍利之中飞涨而起,生生将铸金的拳

头,砸进了鼠独秋的口腔里!抵住那锋利的龅牙,将其一时举得高起。

父母爱女计深远。

伪佛也好,假禅也罢。

黄弗都“立起千座庙,供成万家佛”,已经成为佛宗数得着的绝巅强者,寿享万年,有望灵山。竟然把自己的禅心舍利,放置在黄舍利的雷音塔中,照其前路,为其护道!

这尊黄龙府的大将军,大荆帝国的一方诸侯,现世风云人物,似这一生奋斗,一时梵求,都是只为骨肉。

他的妻子死去了,女儿就是他的唯一珍求。

触之必死。

本来佛光压尸皇,他打得俟良不断后退。此时强行跳出这一步,不免被俟良追着砸了一拳在后心。金身都见五指拳印。

黄弗伤却不疲,挫而愈勇。身上佛光更见烈,将鼠独秋的尖齿都照透!

他要掰断这牙,拆开这鼠族天妖,在宝贝女儿的雷音塔前,铺一座天妖骨林,以警后之来者。

鼠独秋的牙齿正与黄弗的拳头较力。

恰在此时,兀来一刀--

此刀狭长而直,有裁分日月之势。

提刀的女人像月光一样,放肆流淌,遍照诸方。

唯有占据绝对优势,才能如此从容来去,说脱战就脱战。

来自黯渊的凶恶天妖被一刀就劈开,她抬手以【极煞天轮】镇之,身却登月而俯下,一刀遽斩一

冰冷长刀劈在了鼠独秋的脊背上。

竟在苍茫大地投照出一道漫长的银白色虚线。

鼠独秋蓦然仰头。

这统御一域、狠辣坚忍的天妖,第一次似乎吃痛般,以一种几乎不自控的姿态,仰天而尖嚎!

泛黑的波纹以他为中心荡开,在此范围内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仿佛陷入那暗无天日的永瞑地窟······

隐约有鬼哭。

天也悲,地也恸,这痛苦的尖嚎有着超乎想象的感染力,让时空都随之痛楚扭曲。

【天妖葬魂曲】!

唐问雪骤然抽刀!

此死阵之曲,用在这里也是恰所应当。但若是以袭杀黄舍利为目标,这门秘术的选择,就显得不那么精准。

事实上在刀锋触及目标的瞬间,她就已经察觉到不对。

正与鼠独秋角力的黄弗,也沉面而转眸--却受这天妖裂魂而葬的杀曲所阻,力量运转有一瞬间的迟滞,一时只来得及看过去。

他转看的方向……是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先前被唐问雪一刀劈开的鸩良逢,竟然硬受【极煞天轮】一击,喷出满口的内脏碎片和飞血,杀到了吕延度面前。

他有一种不惜死的疯虎状,双刀乱舞竟如蝴蝶纷飞,绞得星光丝缕尽溃散,将吕延度本就拮据的防御一路杀穿。

却有一记竖刀斩在双刀交错处--

全身着甲的宫希晏,一刀正正压下来!

这位荆国弘吾都督,展现出他统领荆国第一强军的实力。

刀如怒海卷神山,不仅截住鸩良逢,还仍然圈住了虺天姥,将这最凶最毒的两位黯渊尊者,尽都压下!

都说鸩毒逢虺毒,九天十地无所救。

鸩良逢和虺天姥的合击,绝对是绝巅战场最危险的攻势之一。

他却独力揽下,一刀压之。

猝不防流光幻彩过长空,闪烁的色彩仿佛发出了吵闹的喧声,令人烦恶而晕眩。

宫希晏回身一刀,要将这袭来的极意天魔,也一并圈进刀围。

那流光幻彩却似飘带一卷,轻巧脱出。

敢去时间长河截留黄舍利,天魔彩瑆在身法上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虽未能追及时光,在这天围地覆的刀光里腾挪,却是不难。

她并没有掺和黄舍利那边的杀局,也不试图对宫希晏做些什么,而是将身骤折,如踏歌旋舞。

将千万条彩色丝带,铺开在战场上,竟像是布置了一间喜庆的婚房。

她披红妆,着红裳,拟为新娘折彩气,而要叫吕延度做这一宿新郎官!

漫天魅影,一时天魔舞。

此魔一直被浓意掩盖的面容,终于有了五官的体现。却在每一双眼睛里,都不尽相同。

是最合其欲,最合其想,每个人最不能抗拒的那张脸。

她言笑娉婷,举杯而来:“吕郎君!饮此合欢酒,与我生死同!”

纵观荆国此次出战神霄的一众绝巅。

最该杀的其实是黄舍利。

但荆国也必然予她以最高等级的保护,任何人都会第一时间援救她。像黄弗这等伪佛,更是会为她不惜命。

她心有菩提,怀袖景风,端坐雷音塔,背靠时光长河……再加上刚刚立下不世之功,虚弱状态下荆国众强者必然会给予的重视,其实是最难杀的那一个。

而若是将她排除,最该杀的便是吕延度。

这位星占大宗师,是荆国星占一道的最高成就者,史无前例的签下了十三凶星之契,却缄忍善藏,直到今日才掀开。

其人长期坐镇妖界,与猕知本、蝉惊梦对决,对妖族有深刻的了解,也非常擅长落子夺胜,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对手。

杀了他,等于抠掉荆国的一只眼睛。

而再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

荆国今日已经夺天时,升明月,若是再给吕延度一些时间,调理好伤势,接引十三凶星永驻神霄

那将更是一个难以面对的恐怖对手。

杀黄舍利虽不可取,却可以利用她的重要性,完成对荆国一众强者的调度。

故有黯渊两尊舍身杀来,有极意天魔彩瑆这横空一击。

他们都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尽了自己的所能。

但曜真神尊当下已死,混同在曜真神尊身躯内的罗睺,也已经重获自由。

杀手对于杀势尤其敏感,他察觉到吕延度也有被袭杀的危险,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援救黄舍利,而是向吕延度靠近。

恰逢此时!

极意天魔张灯结彩布喜堂,大门推开,撞进来一个披着灰白色长袍的人,带来一阵莽撞的风。

把彩带都吹开,在空中飘扬脆响。

“吕都督有家室了!”笼在灰雾里的人道:“不如我来?”

所以那流动的彩色之中有暗色。

暗色起先是一个点,继而是一个圆。

它仿佛成了一个无底的、有着巨大吸力的黑洞,吞吸着彩色的、沸腾的河流。

无形的吸力像千丝万缕的线,牵坠着一身红裳的极意天魔。

罗睺蚀星之后又蚀意。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在最关键的时候。

然而此刻,那硬抗“天煞兵督阵”、轰了黄弗一

拳的海族孽仙皇主,却推着那血色铡刀、那大阵,轰隆隆地像一辆战车撞来。

此君真有无穷勇力,在与大阵角力也牵制着主阵者吕延度的同时,遥向罗睺探掌!

血色铡刀猛然一沉,铡进他的颅骨,“天煞兵督阵”强力运转,压制他的尸皇之身。

吕延度正在迅速修改“天煞兵督阵”的细节,让此阵更适合扑杀一尊尸修的绝巅。

孽仙皇主却在这巨大的牵制下,仍然张开了血盆大口:“与我……定!”

彩色的喧嚣的河流里,一根根苍白僵硬的手指头,像白色的小鱼般窜出河面,像鱼群在洋流中溯游。

它们冰冷而湿漉漉,排成一圈如剑阵般,竟然落在了那黑洞的边缘,绕其一周,将这侵蚀魔意的暗星首领,短暂地圈在彼处。

而予彩珵以空门!

鼠独秋对黄舍利的惊天一刺,和诸天绝巅对吕延度的围杀,其实就是前后两个瞬间发生的事情。

瞬息万变的绝巅战场,是给每一位辛苦攀登至此的绝巅者的大考。

平时杀得天昏地暗都难见生死,在绝巅大混战的战场,每个对手都有触及诸天极限的道路,一个不注意就永劫不回。

大荆帝国的神骄大都督,身上已是一整层皮被撕掉,鲜血染重衣。脖颈那一处更是能见血肉筋络,瞧来森怖。

但他从始至终都是从容,笑眼瞧着向他杀来的极意天魔:“这么说可能有点煞风景——不过咱们可

能不太匹配。”

“向闻你风流之名,魔宫有面首三千。”

“我可是亡妻走后,守身如玉到如今。以松鹤为友,星辰作邻。”

“欸——别急!”

他探手下沉,十三凶星之光在他面前纵横交错,顷成囚笼,截住了彩色喧意的河!

“我说……别急。”

他笑着:“虽然我确实是受了那么一点伤。”

“可要杀我吕延度,好歹也叫一尊魔君出场。”

他攥住那千万缕星光线,像是拽起了他的渔获:“你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冲上来……算是怎么回事?”

彩瑆的道途展现,或许会让荆国人有些不好的联想,但她和罗刹明月净确然是不同的道的掌控。

罗刹明月净掌握的是“色彩”,而她掌握的是“情绪”。

情到烈时,显为彩光。

只是此刻十三凶星横空,杀意侵蚀所有,任她如何催动道途,也难见“极意”,难以惊扰战场。

断线又重逢,一张重新铺开的【上占乾罗缚神网】,将彩瑆和她的道途一并网在空中。

他并不需要战胜极意天魔,只需要做出最快的反应,阻敌一瞬。所以一张并不足够针对、但能随手拾起的旧网,是当下最恰当的选择。

星光为帘,隔住了刚才还要合欢饮酒的两尊绝巅。

缚神作网,拓咫尺为天涯,自此天各一方。

极意天魔在网中,只用那张显为吕延度亡妻的脸,嫣然一笑:“夜夜思君不见君,如何不急也?”

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彩色喧意的河流外,漫天肆虐的星光中,有阴影一卷而出。

这团阴影像是星光中晦沉的部分,浑然一体,不使惊觉。此刻卷出来,起先如雾,聚而似露,最后像滴漏一般坠落。

此乃“噬道者”鼠独秋……最先的藏处!

彼刻鸩良逢与唐问雪相对走,一个杀向吕延度,一个去救黄舍利。

这滴阴影滴落在吕延度身前的时候,被唐问雪斩脊的那尊鼠独秋,才刚刚嚎出【天妖葬魂曲】。

彼尊身影愈嚎愈淡,滴落在吕延度身前的阴影,却扭曲张势,化而为形……是一尊如此真实的、愈发血淋淋的鼠独秋。

袭杀黄舍利的,是他的瞑窟分身、部分魂魄,在某个时刻的确体现了他全部的能力。但那捧起雷音塔啃噬的凶狂姿态,只是为了此刻的星海回身!

“吕延度!”

他猩红的眼睛能够清晰看到吕延度的样子--看到此君一手驭阵困尸皇,一手控星囚天魔,血衣当有数斤重,仍能见翩翩。

滴漏化显的天妖,在这舍生忘死所争抢出的时间里,对自己选定的目标有些满意,声音倒是浅淡:“虽然恨过也骂过,但我不得不说--用你这样的人物,做这个地窟故事的尾声,才配得上我这一生的谢幕。”

这是一个在永瞑地窟最底层爬起来的鼠族修行

者的故事。

饮泥水,食铜丸,也竟好好长大,成长至如今。

当然更多的是血腥,可也有泥泞中的温情,黑暗里的喘息和吻。

一位绝巅强者在最后时刻的回忆,想的都是美好的事情。

细数来并不多啊。

却仰之以度过漫长的一生。

天地有四季,他怀萧瑟之境,喜丰收之果,而独留秋时,其余春冬夏都噬尽。

永瞑地窟只有秋天。

妖界最贫瘠的一域,日日都在“丰时”--

尽管那也只是百树三果,十花九枯。千口灵池,岁聚不过两壶露。

但钟乳丰足,幽苔成亩,养活孩儿,不成问题。

虽是暗无天日的地窟世界,仍有充满希望的秋。

鼠独秋的身形迅速干瘪!

从一尊位在绝巅的天妖,干瘪成一张只有恐怖黯纹的皮子。血气鼓胀在其间,勉强撑住一个妖形。

像他还勉强宣示自己的尊严。

吕延度那具已经剥皮的道身,却重新爬满了诡异纹路,并不可阻挡地突破脖颈,爬上了脸部!

他身上的黯灭妖纹已经被黄弗随手连皮一起撕

掉了,但那只是战场上临机的治标之法,要想根治,只能等到战后专门就医,或者彻底杀死鼠独秋,斩断黯灭妖纹的力量源头……

此刻鼠独秋化躯相召,焚命促杀,使余毒再起。黯灭妖纹死灰复燃,声势更炽。

吕延度才看到鼠独秋,最后的攻势就已经发生。

诡异妖纹已经蔓延到他的眼睛下方,扭曲怪诞,愈发衬显这双丹凤眼的漂亮。

他有千般手段,万种筹谋,这一刻想到了太多法子,但明白都来不及……最后只是垂下眸光。

世事如棋,万界争锋,何等的大世啊!

他吕延度,竟然这么仓促地退场了。再无落子机会。

鼠独秋来得太快,时机太精准,动作又太坚决。

这翻不出手掌心的臭老鼠,给了他致命的一□。过河的小卒子,逼进了中宫!

荆国的神骄大都督叹了口气:“说着什么故事啊谢幕的就来了……你也不问我愿不愿意。”

他垂眸看着自己牵着大阵和星光的一双手:“真冒昧……我以为故事还有很长呢。”

“我这样的人,都没有更多戏份吗?”

鼠独秋舍命换星占。

妖族赚得并不多,甚至根本不能算赚了。

他只是不想今天输得太彻底。

更不想让今日的局势再重演。

不打算再给吕延度布局的机会。

那张布满诡纹的鼓胀的皮囊,在夜风中轻轻地飘起。永瞑地窟的主宰,最后像只断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往更远处飘去。

生命的最后他没有对吕延度说些什么。

只言于这茫茫神霄,言于这永瞑地窟不得见的希望沃土--

“春耕、夏耘、冬藏在我。”

“故四时不失,五谷不绝,而妖有余食也!”

……

有人在看断线风筝,有人在看月色,还有人……在彩色的河流里泅渡。

就在吕延度已经接受最后结果的时候,一身灰白长袍、全身裹在雾气中的罗睺,从那尸皇手指所列的大阵中显现。

手指触着手指,身形抬出水面。

像是一个孤独的幽魂水鬼,爬出了黑洞洞的井口。

他并没有突破俟良尸指阵,因为在这个瞬间根本来不及。

罩袍半掀头,露出半张竟然很有少年气,只是过于苍白的脸……眉眼都清秀。

现世凶名最昭的暗杀大师,看起来只像个邻家少年。

他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在彩色的河流里,黑幽的暗星中,平静地抬起头来,仰见高穹……此后有星光升聚。

那横列高穹的十三凶星,其中有名“罗睺”者,一时光耀星穹,压下群星!

星光落在吕延度身上,仿佛洗去他一身尘气,叫他暂且舒缓了眉头。虽未能叫那黯灭妖纹退去,但妖纹后续的蔓延,却转而在罗睺的脸上发生。

“鼠天尊欲独秋乎?然则丰时非妖土独有。”

荆国暗星的首领,这时候也敬一声‘天尊’,但并不影响他的动作。又是流星袭月的一刺,逆转战局。在这关键的时刻,平静宣声:“罗睺将隐,杀星替命。”

鼠独秋一命换一命,他也一命换一命!

只是鼠独秋要换吕延度走,而他要换吕延度回来。

鼠独秋已经死了,不然他肯定想不通。

吕延度于此看向罗睺,眼神也是在问为什么。

袍泽之间,自然应该尽力援救彼此,冒些危险都是应当。但要明确到以命换命的程度……他自问同罗睺并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交情。

暗星是独掌于荆天子手心的组织,罗睺是代代相传的杀星凶神。

军府勾连暗星,可是犯大忌讳的事情,吕延度这样的聪明人,从不会越雷池一步。

越过千山万山到绝巅,难道只是为了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

罗睺的脸上已经爬满了黯灭妖纹,而他只是淡声:“临行前陛下给我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几位府主的

性命。”

“昔合六军灭贺氏,十三星辰有大荆。”

身如冰雪而渐融,灰白长袍下的道躯,慢慢融进脚下的暗星里。而世上至恶的星光,是他最后的问候:“隐星可湮,明星不灭。故能旗扬寰宇,耀我荆土。”

在这样的时刻吕延度没有言语,他还能怎么言语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非死报。

他忍受着黯灭妖纹带来的湮灭灵魂的痛楚,慢慢地、慢慢梳理他的星光。

什么时候才是最绝望的时候?

俟良起先觉得是皋皆跃升失败的那一天,后来觉得是中古天路横空、骤临沧海绝境的那一刻,再后来是黄舍利推月……直至此时。

他看到罗睺为吕延度而死!

一尊寿享万载的真君,为另一尊履足世极的真君去死。他们并没有面对国破家亡的危机,他们在神霄战场的第一轮交锋里占尽上风。

他们之间也并没有很深厚的感情。

只是因为大荆皇帝的一个命令。便这样前赴后继星光不绝。

名为“国家”的那种体制,就是这样推涌的洪流吗?人道汹汹,诸流改道。人势煌煌,诸天黯淡。

对手比你强大,比你有潜力,比你富裕,比你成长速度快,还比你更拼命!

胜利的希望在哪里呢?

俟良不想说自己看不到。

他宁愿说,是他缺乏看到的智慧,没有看到的眼界。

“就止于此吧!”

孽仙皇主在【天煞兵督阵】里摇身而动,任血色铡刀深深铡进他的躯体。

“海族于我有奉养之德。”

“龙佛于我有超脱之盼。”

“我于沧海……实无救世之才。”

认识到自己的无能无力,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他的身形猛然一贯,拽着大阵冲上高天。

牵动着吕延度控阵的手都高举。

直面那凶光耀炽的星辰,抬起湿漉漉的冰冷的拳头,一拳轰进了星辰中!这一刻强大的尸气爆发潮涌,像一朵海蓝色的掩星的云!

他以稠密的海蓝色的尸气污染星空,强行中止了罗睺杀星替命的进程。

任由【天煞兵督阵】肆虐他的身躯,任由十三凶星尤其是罗睺星予他以毁灭性的杀伤。

尸气浓云不断地被消解,他又不断地补充。

这具诸天罕有的尸皇之躯,其上点燃了炽白色的尸火。

在肆意奔涌的星光狂流中,急剧缩小着。

千丈、百丈……直至只有四寸高。

从立地撑天的巨人,变成一朵浪花就淹没的侏

儒。

原来皇主可以变得如此矮小,原来尸陀山上摇摇晃晃爬起来的腐尸,有一天可以如此伟岸。

他更强大了。

虽然他的力量不断消解,可是他的意志愈发坚强。

在这个时候他没有绝望,没有再去想海族的未来……因为无论是哪一种未来,都需要他此刻的战斗。

他的死亡一分为二,一半是斩断杀星替命的刀,一半是赠向遥远星穹的祭献。

当初道门佛宗联手,扫尽世间尸修。

尸修有名“青厌”者,号称“祖尸”。

是天地间第一尊尸身生灵而入道的存在。

世间尸修断绝传承,他的超脱路被截断,他也在那场战斗里,被须弥山的大贤广胜菩萨,逆斩七尸而死。

但他其实没有真正消失。

死亡是他的门户。

他通过那扇门逃到了混沌海深处,陷入了漫长的沉眠。

这次诸天联军,共伐现世,各族之间互通有无,强壮彼此。

俟良就从横渡混沌海的鹏迩来菩萨那里,得到了“青厌”的情报。

本是寄望在神霄战争中获得进一步成长,找到曾为冥府神君后又遁逃的仵官,再找机会吃掉凰唯

真所幻想成真的尸凰伽玄,如此自身圆满后……再去混沌海,吞下那沉眠的祖尸,一步登天,为海族增一超脱。

而现在,他将自己作为祭品,敬奉于混沌海中。

用当世或许最强的一尊尸皇,唤醒那沉眠的祖尸。

“吾名俟良。”

“为海族俟良时也。”

最后便是这一声,如他初证皇主时。

生为海族,不幸为海族,幸亦为海族。

身不能开新路,便倒下来铺路罢!

流光飞渡一瞬间,在黄弗于【天妖葬魂曲】中回望的那一刻,这一切就已经发生。

死境得活,活路又被截断。

生死之间好几个来回,可谓跌宕。

吕延度却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当然是不想死的,但结果来临的时候,也只好接受。对弈者必须要面对胜负。

与鼠独秋放开手来对弈一千次,赢家都是他吕延度。

唯独这第一千零一次……鼠独秋弃子杀帅了。

这很可惜。

但这不正是对局的魅力吗?

任你风华绝代,盖世英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手上牵着的【天煞兵督阵】,十三凶星,都逐渐脱离掌控了。

就好像那个越飞越远的鼠独秋,是他放飞的风筝。

美丽世界在他的眼中如一朵正在盛开的花。

“吾子吕景行,年六十七,中人之姿,难堪军府。”

“卫将军臧元嘉,忠勉之士。左府丞薛怀仁,匡世之才。有此二佐,能继以太平之业。”

“然天意不予,值此争时。请陛下另择贤才,勿使神骄晦光。将士用命,当亮锋于天外,以刀枪争功,勋荫于后代。”

“景行有孙名吕乾,年十三,有天资。”

“神霄大胜后,陛下若见其才,可以略作称量。若不堪造就,使其为一富家翁。则我亦含笑。”

“--神骄都督吕延度,敬呈陛下。”

吕延度一口气说完这些,对着明月遥拜,如别荆帝。

而后直起身来,张开双手,仰笑道:“神霄如此多骄!!”

他的身体仰倒,摊碎为星光一缕,被风吹散。

在他体内的星契,一张张飞出,散星光于远穹,使得神霄世界的夜色,星辉迷蒙。

细数来,不止十三张!

太过惨烈的一战!

曜真神主、鼠独秋、俟良、罗睺、 吕延度, 相继五尊绝巅战死了。

此世绝顶的曜真神主,睁眼即永眠。后四尊真正血火里杀出来的绝巅,死在流光交错的一瞬间。

在保护“曜真神主”这件事情上,诸天联军的阵容绝对不弱。尤其彩瑆和鸩良逢、虺天姥,都是游荡于整个神霄战场的机动力量,也第一时间增援至此。

只是他们显然低估了荆国的决心。

也低估了荆国的企图。

对绝顶神主的刺杀,只是一个引子,荆国真正要撬动的是整个神霄世界的天时。

诸天神霄大战,自有一定默契存在。

结合过往情报和当下的情况来看,景秦等六大霸国,享受现世最多的资源,也理所当然为现世担责,为人族争先。

就像妖族、魔族、海族、修罗族,作为人族之下的最强族群,也必须要站出来,向诸天联军证明……他们有在正面战场抵住人族的勇气和实力,才能叫那些摇摆不定的弱族,有勇气抗争。

神霄门开,就是要刺刀见血。

这先锋之战,就是四族对六国。

若是第一轮都站不稳,后面就不用再打。

秦国的贞侯许妄已经挂帅登台,势临神霄,秦至臻一刀拖来了【割鹿】、【霸戎】二军。

齐国征两卒,曰【天覆】、【春死】,以军神姜梦熊为帅。

景国发两甲,曰【神策】、【斗厄】,南天师应江鸿挂剑出征,统御大军。

牧国两骑,曰【青穹】、【铁浮屠】,神冕大

祭司涂扈执神杖受兵符,亲掌军权,出征神霄。

楚国两师,曰【炎凤】、【赤撄】,大楚第一名将、多年不统军的淮国公左嚣……亲自披甲挂帅!

从这等前期争锋的姿态来看,荆国应该是宫希晏挂帅,与新一代绝巅黄舍利联手,领【弘吾】和别的哪一军过来,或许正是【黄龙卫】。

但荆国现在一下子出动了六尊绝巅!

秦国是不打无准备之战。

景国是堂皇中央,天下第一。

而荆国……是战争疯子!

明明是天下霸国,霸业数千载,有剑指六合的资格。却仍然像一个杀红眼睛的赌徒,在关乎国运的赌桌上,动辄押下全部筹码。

当初唐誉提刀在现世西北赌未来,后来的唐象元削发搏贺氏,再到今天唐宪歧推筹码下桌。

这荆国骨子里的血气,好像从未散过。

虺天姥和鸩良逢心念相通,此时已生退意。

“噬道者”鼠独秋和“孽仙皇主”俟良都战死了,不管怎么说,也算完成了鼠独秋最后的目标。

他们也该暂退,避一避荆国这柄凶刀,无谓于此徒然死斗。

但这时蝉惊梦的声音响在他们耳中--

“顶上去。”

“荆国要耗就在这里耗,要拼就跟他们拼!”

“荆国一旦崩塌,边荒需要支持,黎国必然跃升,景、牧都不免相顾分食。”

“现世人族即便为大局不会动乱,也必生龃龉。”

“谁前谁后,谁来挡刀?当以荆国为前车之鉴!”

“虺天姥、鸩良逢,从现在开始不要考虑牺牲,胜利的口子就在这里--”

“不惜一切代价,把荆国耗死在神霄!”

“叫他们知晓,国虽大,好战必亡。”

“叫其它霸国知晓,神霄战争不是他们的军功游戏,在这里拼命……是要亡社稷的!”

“不亡一个霸国在此,不足以让他们掂量!”

老态龙钟的蝉惊梦,真身已至神霄世界,正立在那口青铜巨鼎上,向整个妖界、向诸天联军做战争动员。

他左手转念珠,右手摇签筒,不断计算着每个战场的得失,而在这荆国推起的明月中,在最惨烈的败局里,看到了机会!

倘若吕延度不死,罗睺仍在,这机会并不存在。

唯独荆国一战陨落两绝巅,现世格局此消彼长,叫他窥见荆国的疯狂,也窥见了希望。

他相信这是鼠独秋升空所高举的未来--

那膨胀的诡纹皮囊,终于飘到了极限高处嘭的一声……

如烟花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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